陈瑜坐高铁回去的,十点到了A市,天气不好阴沉沉,原想打车,还是坐了快两个小时的公交。
到了A市的一个郊区监狱,附近干涸了好几天,又没什么树木,到处泥尘沉淀,又灰尘仆仆,像**十年代的筒子楼和破败厂区,一群人从非主流进化中还没进化到这个时代来。
在监狱门口,监狱楼房方方正正,无数的窗口方方正正。陈瑜见识到了什么叫铁牢,为什么合法公民都怕监狱,确实每个窗口都给人的感觉像在哭。
跟门卫大爷不是门卫大爷,是正经的狱警出示了身份证证件和审查进度还有时间,狱警带他进去,说他们现在都在吃饭,他是不是迟了一点时间。
陈瑜说是,路上堵车。
把正等着吃饭的陈荣叫出来,陈荣又开始发火,这对外亲热对内里讧的老子还认为自己是个好人,没杀人没放火,偷点东西还能改过自新,出去了找工作也完全不是什么事。
何况这事还算无名无姓被人害了。
陈瑜剪的利索的黑发,一件白色短袖,黑色长裤,普通的几十块钱的鞋,消磨了那富二代少爷的模样,却让他老子一顿无名火。
他老子无名火腾的,差点就在摄像头下踹他。
互相抱一抱,陈瑜能感受到老子抱他时的力道,也没怎么抬眼皮瞧自己的光葫芦瓢老子,垂眼不知道看哪说:“我给你带了点吃的。他们说能吃。”
陈荣:“我想抽烟。”
陈瑜笑:“那恐怕得出去。”
一笑泯恩仇,两父子又好了起来。
陈荣问:“你妈对你好吗?”
陈瑜想了想,诚恳回:“十年没见,她现在不需要儿子。”
陈荣:“她还不趁年轻找个合意的嫁出去?”
陈瑜想了想:“应该以后会。”
陈荣欣慰地拍拍他:“你长大了。”
陈瑜没说话。
陈荣主要叫他回来是来看看家里两个厂。
气的他心都肿了!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
他弟说厂干不下去了,本来就受疫情影响,近来经济越来越困难,两个厂他现在在疯狂裁人。
那他之前就想说你一个人上有老下有小,带这么一大家伙人,要裁你就裁吧,大不了人少点,活少点,忙的时候家里人多帮衬帮衬。
结果他这大逆不道的二弟给他打的这快一整年的电话,没有一个电话是好的。
裁人,没活干,他娘的把他之前搞得那些顾客不知道怎么折腾的全留下一堆奸臣!帮过咱们的那些好人他全给折腾没了,现在外面肯定不用说,给人家开着以为快倒闭了。
怎么这么没出息?
不是,陈荣他分析,他还是想出去单干,他就不想搞这两厂,他说到底。
说到底,还是没这个本事!
“他在外面已经魔怔了。”
“儿子你回家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陈荣在这监狱里头没一天睡饱觉了,想到外面这堆事就头发大把大把的掉,儿子看到他头上这斑斑秃秃了吗?他妈怎么就生出这玩意?!
等他老妈妈死后他还不知道怎么面对这弟弟这一大家张嘴吃饭的,他……
他背着摄像头,偷偷跟陈瑜耳边说:“我怕我出去真把他弄死!”
这声咬牙切齿,呼啸而出的恨意,陈瑜不怀疑他出去不会把他那个弟弟挫骨扬灰。
陈瑜问:“我回去能干什么?我又不能天天看着他。”
“你就看着他!哪里不行打电话给我,我慢慢记着,出来找他算账!顺便对对家里账本,他这一年挣了多少钱,就哪怕几千几万他肯定也得拿出来。”
陈瑜点头。
和他再聊了些有的没的,坐监狱外面的路边大爷的三轮车去了商场中心,再去商场中心,打车。
花了六十块钱到了另一个郊区的厂里。
二伯和二婶一家现在没回市里,都在厂里吃喝拉撒睡,老太太嘴里仅剩的四颗牙又掉了一个,日子明明过的比以前好多了。家里也发达过。却越老越可怜。
陈瑜抱抱这个耳聋的老太太,忘了给她买点她喜欢吃的杏仁酥,说明天给她买。
想想,还是下午就点了个外卖送到服装厂里。
陈瑜现在很穷,花钱还是凭心情价值,表面上花了绝对不心疼,到晚上又会想自己怎么这么没用。
又回忆过以前那暴发户的富二代日子是真实的吗?家里一年挣几百万,他差点在十四岁时就买哈雷在路上兜风跑。
但这家的底子里又是烂的,逃不掉腐朽和颓丧。
祖坟头上冒一缕青烟,回光返照一瞬,没了,死透了似的。
他跟二伯二婶打招呼,二伯二婶知道他回来干什么的带他看看厂,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里面机器和五六十的员工都在干活,虽然处处透着不对劲和压抑,他都想说这厂要不倒了算了。
气数已尽。
“这是你们未来的老板啊!咱大老板的儿子陈瑜!”
一堆叔叔阿姨给面的鼓鼓掌,陈瑜在里面鹤立鸡群,半笑不笑,比他伯高半个头,说:“我不也是被招来打几天工的,您给我在这扣高帽。”
“那你不是你爸的儿子?”
“您也是我爸的亲弟弟呢。”
陈瑜开朗说。
他俩的儿子女儿都没回来,对陈瑜一考完试就马不停蹄赶回来这事,跟着这厂吃饭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堆人在笑。
晚上吃饭,为庆祝陈瑜回来,他们还是烧了两桌的好菜,过年似的。
厨房开在外面,一盘盘菜从外面往屋子里端,踹陈瑜和甜甜一脚,笑说:“蹲旁边去!碍事!”
陈瑜抱着姑妈生的宝贝女儿甜甜在门口玩,她手里拿着个猪蹄,手上一塌糊涂的在陈瑜胳膊衣服上还不小心蹭了一半。
她说:“过年!”
陈瑜:“过年应该还来两烟花。”
“这是什么?!”
陈瑜抿抿唇:“你堂哥的归家宴。”
陈瑜其实有点离不开这兄弟阋墙虚与委蛇的家。想要的黏糊的爱在友情上又不可能有。
陈瑜晚上睡在厂里的住宿楼,好巧不巧跟二伯二婶一墙之隔,晚上听见他们嘀嘀咕咕说话,听又不大能仔细听清楚,他也懒得听。
半夜里开始下雨。
外面雨声哗哗的像倒下来,一滴两滴的水滴声又能听得清楚。
一下下了一整天,第二天早上躺在床上,睁着眼清醒,外面还是哗哗的雨声。
屋内天色不好。
但好睡觉。
陈瑜不知怎么的想起江樟和季鹏在前段时间放假前一起脑袋凑脑袋研究的助眠声。
——他们放的雨声比这个要清晰点。
去厂里,厂内开着白亮亮的大灯,一个眼睛一个眼睛的从这头亮到那头。
陈瑜看看流程线。
今天被告知有点闲,外面搬货的货又不能搬,计数计不了。
陈瑜翻开麻袋下面,一股潮湿味扑面而来。
他主要看厂里的进货大单,他二伯都在跟哪些人谈生意。
临时工在招募,工资低档不容易找到人。
所以陈瑜原以为他伯这摆烂样,什么都给他看,但是没有,陈瑜也不急,这次下定决心回来就打算再这捱一个月再走。
他每天跟他伯后面转,像个自发的枪,指哪打哪。
正值雨天,他伯说他回来的怎么就这么巧,干了一个多月正好下这么大雨,未来两天都是雨,有的清闲。
陈瑜说是啊。
他睡觉,陈瑜就拉着他没事下棋。
陈瑜玩游戏,他拉着陈瑜硬要下棋。
——算报复回来。
因为对这厂不知怎么处置,他俩每天八百个心眼。
过个半个月,二伯陈志向带陈瑜出去谈生意,所谓谈生意就是点头哈腰带着公文包去看望人家。人家乐意见就见,不乐意见你或者临时放你鸽子也就放了。
见了面要出去聊,吃饭大一千没了,你说话要会说,人家一高兴趁着酒兴就把名字签上。
——因为都是新客户。
老客户被他作没了。
他说他实际干不来他爸这行饭,最怕喝酒。
陈瑜全程没说什么话。
陈瑜能喝,之后陈瑜跟他们拼酒,几乎每天都拼。
他十七岁,感觉自己活得像二十几岁拿命拼钱的跑堂的。
喝酒吃饭以外还要盯以前的项目结算款,对方不交尾款,就是他爸进去前的那几批货。
他们要等他老子出来,说他老子才是当时负责人。
陈瑜看了一下给他们整的乱七八糟的合同和销费单,他们不在乎他老子之前干下来的工程和钱,人力物力浪费,陈瑜觉得他们就是有钱不要,盯着前面一路芝麻捡的傻叉。
陈瑜熬了几天夜跟陈志向聊了下这几个款的来龙去脉,拿着复印合同一系列东西,得到联系方式和住址就带人去讨债了。
他老子还要两年才出来,两年变化这么大,谁知道他们不跑路。
吃饭应酬也是累,讨这个债也是累。
从软的用到硬的,陈瑜确定之后不会再合作的再不怕下死手,仗着自己未成年直接去他们那砸场子,手段和打架方式倒不像个未成年的,像个匪。
有些赏识的说他是匪,这叫魄力。他伯嘻哈哈说他不怕死,跟他老子一样,他老子现在没本事也不敢打人。
陈瑜:“……”
陈瑜说:“我之前看过一条新闻,有个年轻人穷的要命偷了面包还是什么的被报警抓了,评论说如果他没偷钱而是饿的要死的偷块面包应该反思一下这个社会是怎么回事。我一个讨回我本来钱的受害人你们把我舞成什么了?”
他越来越戾气。
遗传他得过躁郁症的爸。
不讲理的还以为他没道理。
可谁是匪?
陈瑜觉得这世界真他妈操蛋。
八月中旬,陈瑜把厂里情况摸的差不多的还喝来了两个新顾客,收拾行李开始回h市。
可厂里的气色刚刚有,后面还有一堆批货流程没下来,他伯担心自己做不了,还想让他再待一个星期。
“……”
陈瑜没说话,瞧他,瞧的他大夏天后背汗毛直竖。
“你真有当老板的样子啊陈瑜。”
“当老板这么容易就能当了?”
“那你还以为当老板啥样?你当大老板后会发现你做的就是这些人情账!吃吃吃,喝喝喝!”
“我是说我他妈不愿意。”
—
陈瑜走前前一天接到他爸的电话,他爸问他能不能跟学校请假一个月。
陈瑜:“……”
“我看人家因变故休学一年回去上学的都有呢!你为你家里再在厂里辛苦半年有什么关系?这厂都塌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不是你吃饭花钱的地方?!”
陈荣声音巨大,陈志向和他老婆在旁边听着,一句话没。
但陈瑜最终还是没听他老子的。
这对心眼子贼多的夫妻在纵容厂倒闭开不下去的情况下表现出“你奈我何”
他老子以前往死里揍他也表现“你奈我何”
陈瑜这次进步了,仗着一堆心眼不动手,一个不能从监狱里出来对他拳打脚踢的老子朝他动不了手,也表演了个“你奈我何”
陈瑜走那天,他伯领着老太太,一脸愁眉苦脸,陈瑜感到很荒谬,这个厂区外面骄阳似火,晒的人睁不开眼,没留在这就借口没有车送。他伯无非是想把养一整个家族的痛苦转移到他身上,且是他一个人身上。
长幼之分在这无,他们就想压榨掉陈瑜身上最后一点价值。
于是陈瑜后悔前面拼过命了。
他总忘这些坏处。
平平淡淡的跟他们说,“我老子待我不好,所以你们明知他待我不好也跟着后面偷偷催我别考大学。怎么,你们儿子女儿就能上大学,倾家荡产都行,到我就不管我死活是吗?”
他这话一冒,他俩夫妻鸦雀无声,陈瑜想象的忘恩负义,吃干了抹净了,“这你爸厂不是我们厂,你爸进去了我们给你免费打工还讨不到好的这破事,不如散了算了!我带你婶婶出去打工!”的话没冒出。
陈瑜有些意外。
陈瑜跟他老子的割舍就像他们对他老子的割舍,印他老子那句“没好处你们就把我踢八丈远”的气话。
不过陈瑜享他老子抚养也享受了他老子的暴打。左边耳朵就是他老子打聋的。
他们能比吗?
谁也比不了的“亲情”
陈瑜头也不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