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寂静,叶挽听得自己乱撞的心跳,抬眸看到了垂落在床沿伤痕累累的细白手腕,呼吸沉闷地噎在喉腔里,仿若每一条伤疤都尖锐地划破在眼前,牙关紧咬,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
有些颤抖的手指尖被沈慎握住,叶挽掀起眼皮看他良久,重重咽下了一口气,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惊犹未定,又见同族人惨死在眼前,心悸如同黏腻的油水一层层蔓延过心头,抓着沈慎衣襟的手指骨泛白。
只听外头的声音在沉寂之后又再度响起。
“哪能呀。”赵子衿坐直了,掸了掸衣袖上尘埃,“该给你的我一分都不敢忘。少了谁家都不敢缺你阿野延的。”
阿野延也撩衣坐了下来,端起一杯新茶来拂去浮沫,淡淡扫了他的一眼,没有再说话,冷硬的眉梢飞扬入鬓,他礼仪极好,若忽略明显异域的长相,倒比出身名门的赵子衿多几分气度。
赵子矜看阿野延明显不相信他,干笑两声后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书信来从案桌上递过去,“我在月焉好歹待了三个月,怎么会半点收获没有。这是月焉西北境门户孟氏家主的亲笔书信。你且好好瞧瞧。”
叶挽的心一咯噔,眸光里的暗暗沉沉不明。一旁的沈慎感受到了叶挽呼吸的不定,手落在了她肩之上迟迟未动半分。
阿野延三两下拆开来,浏览了一遍,冷冷笑道,“没影的事情都没抵我的货,我看你胆子够大。”
忽然倾身,鹰臂猛地发力,五爪如铁钩,死死钳住赵子衿的脖颈,看着手下的人兀自蹿得通红的脸色,如坠冰窖的声音寒不可言。
掌力凶猛浑厚,青筋暴起,阿野延将人提了起来,看着赵子衿死命挣扎的手脚,他没有半点同情,反倒是起了玩心,捏入股掌中的蚂蚁,被人一脚踩在了地下,动弹不得。
赵子衿感受到生命的威胁,濒死之际死命用手去掰持禁锢自己的熊掌,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跳动,他瞪大眼睛,血丝密布的眼珠极为恐怖。
莫名的,与床上死尸的黑白分明的渗血眼珠对上,他头皮发渗,抽搐地口吐白沫,眼睛泛白,那点细细的声音堵在了肺腑里。
黏糊的白沫落在手里,阿野延厌恶地甩开了赵子矜,重重的一团肉在砧板上脱离,倒在了地毯上猛地咳嗽,没两下血便咳出来了。
赵子衿崇尚士林的翩翩风度,喜宽袖宽襟的丝绸,被这一通折腾,靛蓝色的衣袍散乱开了,白衣为衬,露出薄薄的一层骨来。
见赵子衿跌坐在地,床下两人的心再次悬了起来,灼热的目光对视上,匕首隐隐按住不放,时刻准备应对可能陷入的险境。
殊不知赵子矜一脚踏入鬼门关,正见鬼的时候,掐着自己的脖子咳嗽不已,通红的脸血色密布,泛白的胸膛可见一弯凹出来的骨肉,他伏倒在地,用手捶自己的胸口,想要疏通挤压的气血,一面死命往后退,面上的惊恐毕现无疑,两条腿如同软软的面条一般被拖着走。
“救命……救命……”嘶哑的声音如厉鬼。
阿野延用脚踩着赵子衿的脸,又是狠狠的一踢,只见他额角流出鲜艳的血来。阿野延掐住了他的下颌,“别给我耍花招,我能不知道剩下的东西在哪里?卖了也好,不见了也罢,找不到你就死定了。赵家和通州关系密切,你那二舅当着京官……”
声音拉长,赵子衿听到到自己下颌骨碎裂的响声,他动弹不得,声脱离了喉咙,干涩异常,连声求饶,“我懂,我懂,我马上补全,一丝一毫都不差。”
阿野延这才满意地勾了勾唇角,“你懂就好,跟我阿野延做生意得讲信用,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犹如黑白无常索命的钩索一般渗人,赵子矜面如猪头,眼角挤出来泪来,死命点头,乌紫的脸涕泗横流。
阿野延扯开他的衣襟,洒了些墨水在上头,墨水不附皮骨,反而越发白皙,一会一个铜色的印迹印刻显露在了他身上。
叶挽侧着光,看到了赵子矜露出的了些许痕迹,瞬时瞳孔猛缩,电光火石间想起了这个阿野延是谁。
沙漠戈地里的煞星,党斡尔王的第二子,传闻其母受天而孕,在党斡尔的圣地牙鸦河孕育其子,出生时天象异变,群鹰直坠于地,死状惨烈,视为不祥。故而一出生就被弃之荒野,被野狼孕育,八岁的时候在党斡尔与周边游牧民族发生冲突的时候异军突起,领着数百头狼将敌人撕扯干净,从此被接纳回党斡尔。
十岁弑母,一刀结果了被一直关押在地牢里的母亲,此后进入了党斡尔的权力圈子里,因其凶猛的战斗力和嗜血的爆发力深受党斡尔王的重用。他从野兽堆里厮混出来,野狼的印迹成为他扬名的杀气,无数部族闻风丧胆,草木皆兵。
叶挽看到赵子衿身上露出的那个狼头,握住刀刃柄的手更重了几分。
“瞧瞧。”
赵子衿惊恐地往下看去,头皮涨裂开来,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这这这是什么……”
“老子没空跟你废话,滚远些,再给你半个月的时间,若是拿不到我想要的……”玄色鞋垫擦地,像是刀抹在脖子上。
犹如重锤砸在了赵子矜的耳朵里,他呆愣楞地看着推开房门远走的背影,心里回荡着的害怕没有消歇,半晌,心有余悸地环顾四周,忽然目光落到了床上的两具女尸上,他立刻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出了房间的门。
屋内骤然安静了下来,空气的弥漫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沈君独……”
沈慎低头看去,借着朦胧的光,叶挽脱了力,这才敢大口喘气。
“不行,我腿麻了。”
沈慎眉心微皱,继而抬手而起搭在她背上,运气逼力替她活泛筋骨。
叶挽伸出手去,触碰到光,脚刚一动,忽然身下的地板再一次打开,又一重坠落感袭击而来,再度往下一层掉落,一瞬间的黑暗袭击了两人。
这一回沈慎反应最快,迅速锢住叶挽的腰扣紧怀中,用紧实的臂膀护住她的头,宽厚手掌盖住她的掌心,也就是一刹那,两人再一次被推入昏暗之中。
这一回的滚落方向似乎是斜着,来回的两次坡,滚得叶挽有些晕头转向,巨大的推力让人只能被驱使着往前滚动,不得动弹。
直到屋内的烛火再一次亮起,叶挽慢慢眨眼去适应眼前的明暗变化,她一睁眼,眼前的布置全然与他们第一次走进的房间一模一样,就连桌上摆着的绿豆糕和两杯茶都纹丝未动,她走出门去,标号的“丙字”一如来时。
荒诞感席卷上心头,叶挽踏进房门,摸了摸茶杯,恰好的温热是她初初触碰到的,好似算好了时辰一般。
“不会要再来一次吧……”叶挽端起了茶杯,幽幽的目光落落在了杯底,又转头看向了沈慎。
沈慎蹲在他们刚刚坠落下的地方,屈指敲了敲,顿顿的两声响,“机关精巧,设计之人绝非常人。”
“冒昧之处,还请见谅。”一句空幽的女声在房间里环绕,似乎是从四面八方而来,寻不到任何一个来处,鼓噪在耳膜里,让人不由心里发毛。
经过刚刚的那两次惊吓,叶挽觉得要是跳出一只鬼来都不稀奇了。
似是踩中叶挽心事,那声音回荡在空中:
“姑娘莫急,适才的两个女子会得到妥善的安葬。”
闻言,叶挽冷笑,“你若有心相助,必然也不会任由她们被欺凌至死,如今人死如灯灭,就算是安葬又怎么能洗刷罪孽。”
长长一句叹息,尾音拖长,似尖似锐,像是一条长虫钻进人脑子里嗡嗡直叫。
叶挽有些受不住地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
一旁的沈慎脚步缓慢不露声色,他冷静地围绕着桌子在走,那叹息声拉长再拉长,仿佛无穷无尽,渗得人头皮发麻。
突然沈慎拿起空茶杯往东北角的屏风砸去,砰的一声砸碎在地上,在四面回荡的声音忽然转化为了正常的声音,卡顿在了空中。
“你——”是一个年轻的女声,叶挽目光落在了金丝绣白鸟的屏风处,脚步却不动,一瞬间屋内沉寂一片。
“用自己的声音不会说话了?”叶挽站起身来,悄无声息挪动到了沈慎的旁边。
女声顿了许久才继续说话,刨去了那些奇怪惑人的腔调,此时显得无比平静。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叶挽眸色凝住,“什么?”
“七月十八,你说要会带她回家。可你一直没有来。”恰似湖水里的涟漪一层层荡开,掉进的碎石沉入死寂的湖底,屋内久久不曾平静。
“她……”刚一起音,叶挽才发觉这声音无比地干涩,堵在胸腔里,沉郁结气,四散相撞,心肝肺腑揪着压抑,好像又回到了那日在城楼之上,她被阿娘死死拽着,大声喊着一定会带宁宁回家。
“不重要了,她不需要了。”一层一层后退,一遍一遍重复,最终消散不见,如手中流沙,拼命抓也无可奈何。
叶挽三两步上前去,想要问个清楚,熟料刚走出两步就一阵天旋地转,适才在那屋的浓重的兰息反噬般一股脑全部在气血中倒流,混杂着一丝丝鲜血的味道,黏腻发酸直冲心头。
一个站不稳,跌入了沈慎的怀中,浑身一软就要倒下去。
沈慎立刻探了探鼻息,在她周身点了几个穴位,但丝毫用处都没有,叶挽整个人软成了一滩泥,面色涨红,吐息渐渐变得滚烫了起来。
全无他法,沈慎将人拦腰抱起来,快速踢门就要向外走去,如风凌冽,下一秒脚步却被一个声音制止住。
“你信不信离开这个房间她会死得更快。”
“刚才那么多血不是白闻的,那两个女子是用药喂出来的药血人,配上南疆的兰息草,哪怕灵素是华佗在世都救不回来。”
沈慎冷锐的目光看着这屋内的一处,“既无害人之意,又为何使这样的手段。”
又是一声叹息,“求仁得仁罢。待过一夜,自会安好。”
罢了,空中的声音消散,如烟气升腾而起,烛火霎时间熄灭,只余月光打照,幽幽的皎白里沉溺着醉人的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