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调悠扬,歌声婉转,靡靡的丝竹管弦徐徐荡开,几层楼高里回响着清雅的琴音,春风楼是平宁府里排的上号的雅阁,因其来往之人大多非富即贵,掌柜的见多识广,无论布衣显贵,一一持礼接待,规矩分毫不差。
来往的客商天南地北,居住此地不用担忧泄露行踪,故而春风楼声名远扬。
夜晚笙歌之时,叶挽和沈慎一同来到了春风楼,照着韩守愚留下的信息,走上了四楼。此处隔间众多,幽香弥漫,走在外间听不到半点里间的动静,丝竹之乐到了此地飘远如烟,安静地莫名有些诡异。
错金描银的烟炉袅袅生烟,绿水青山画屏精致淡雅,转过弯去,听不见前厅的婉转之调,珠帘画廊在眼底扫过。
叶挽的步子越发放轻,目视四方,耳听六路,走到了坤字号丙三房,推门而入,空荡荡的雅间内没看到一个人。
沈慎环视了四周,侧耳去听,“许是未到。”
叶挽快速在全屋里试探了一圈,没发现任何的端倪,但是心头还是隐隐有不安盘绕。
她踱步到了桌前,拿起桌上的一块精致的绿豆糕仔细端详,罢了,又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里头的茶正温热,显然是算好了时候。
也不招呼沈慎来喝,自顾自放在了一旁。
叶挽敛下的眉眼幽深,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动,一声一声入耳,犹如滴漏之音。
沈慎忽而睁眼,“亥时了。”
与之同时,叶挽的手指顿住,两人默契地对上了眼,一阵诡异的寂静弥漫在房中,烛火忽然熄灭,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还未等二人反应过来,脚下倏忽一空,骤然的失重感让叶挽没有任何防备,下意识就要去抓沈慎的手,一把抓空,桌布裹脸,呼吸猛地窒住,一下拉扯开来,胸膛剧烈起伏。“沈君独——”
话音还没喊出就被跟着掉落下来的沈慎捂住嘴巴,两人一同从楼上滚了下来,重重的砸地声响,沈慎将自己当做了垫背,让叶挽的下落有了个缓冲。
乍现的灯火很快再次被遮掩住,两人本来应该落在了下一层楼的床榻之上,但下落的瞬间床瞬时分隔成两侧,又立刻合上,两人被丢进了床底。
叶挽猛地咳嗽了两声,又立刻止住,又是一片幽暗,唯有床一侧可以看到这件屋子的烛火。
心跳还没缓和过来,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只听一声闷哼,来自身下的沈慎,坚硬的胸膛砸的叶挽额角生痛,又想再动就被呵住,“别动。”
叶挽定住不敢再动,轻音落在沈慎耳畔几乎不可闻,“瓮中捉鳖?”
沈慎护着她的头,不让她抬头的时候砸向床板,呼吸稍匀,余光落在了外头的敞亮之中。只道了一句:“怕是黄雀在后。”
两句话音刚落,两人便齐齐默声,外头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原来此间听得到外头声响,外头却不得窥见里屋。
听着声脚步还尚远,只是逐步逼近,叶挽稍定心神,定睛往外看去,不料感受到手腕处一阵黏腻,浓重的血腥味弥漫着,刚刚还处在惊魂未定之中,只觉得这屋内的气味颇为古怪,但兰花的幽香又极浓,细细闻去又寻无可寻。
但现在静下来,那股血腥味越来越重,似是离他们极近,“这屋死人了?”
沈慎从喉间轻嗯了一声,“人还不少。”
头皮发麻的感觉又上来了,黏腻的鲜血滑腻,粘在手腕,叶挽鼻尖难受,几欲作呕,猛地一下拉开沈慎前襟的衣服,埋头进去,清冽的气息入鼻,才勉强缓了过来。
沈慎僵了一下,手定在了她头的上方处,空落落的,见她实在难受,只得将人抱在怀里,由她去避。
脚步声越来越近,叶挽鸦羽长睫轻颤,手紧紧握住沈慎的衣襟不放。
“咯吱——”
门打开了,随之而来的还有爽朗的笑声。
“那野延,半年未见,别来无恙。近来听说你那五弟在雄契关处买卖做的风生水起,得你父王大力赏识。”
被唤做那野延的男子轻蔑一笑,高鼻鹰勾,眼眸深邃,瞳孔成幽蓝色,声音扬起,“那草包子也就会卖些马屁讨阿耶欢心。”
又转头上下打量了贵公子装扮的男子,冷笑更深,“听闻你在月焉呆了好几个月,哪有闲工夫来寻我,怎么,当不上王夫了灰溜溜走了吧。”
叶挽在底下越听这个声音越耳熟,眉头拧紧在思索,直到听到粗声说王夫,她猛地想起来了,这不是赵子衿吗?听闻是她祖母遣话过来让父亲带在身边历练一番。她记得尤为清楚,江南世家出身,白细瘦长,一幅骨架子撑不起来气度,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整日拿一把折扇装腔作势,在她面前晃悠。
起初叶挽还不知道这是给她相看的,也没多搭理,但后来父亲说是世家交好的子侄,要她好生招待着,让她陪着在月焉闲逛了几日。
一日她一身红衣骑装,飞身上马,正欲奔驰,不料却莫名其妙遭到他横眉冷目的贬斥。赵子衿眼尾眉梢全是矜傲。
“以后做我赵家的掌家娘子,莫穿得这般鲜亮,就应当如扬州城的姑娘温婉如水,青衣萝裙,含羞带怯才是。还有你这随随便便骑马出行的规矩也通通改掉,女孩子骑什么马,坐姿不雅,难登大雅之堂。不经长辈允许,随意外出游玩,全然不把体统放在心上,如何能料理好府中的一应事宜?”
叶挽:“……”
“我听闻你没有读过女四书,本来就不合规矩,念你生长在蛮夷之地,没有人教导,也不是什么大事。也罢,我家中的教养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规矩是极好的,成婚前,你先学上一年半载,规矩到位了才能进我赵家的门。”
叶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看向赵子衿的眼神也变得逐渐奇怪。
赵子衿绢扇轻摇,端底是一幅风流姿态,尤是不自知地继续说道:“月焉物产贫瘠,但听闻今上往年贺岁的时候赏赐了不少稀奇珍宝给你,建德元年御赐了十二颗拳头大的南海珍珠,听闻滋养健体,是上上的佳品。夫妻本是一体,不必分你我。我祖母八十有余,正是需要此等佳物好生养着,成婚后你应当恭敬呈上,以表孝心。娘亲身体不好,每日的晨昏定省,侍奉粥药,半刻都迟不得。”
越说越离谱,叶挽皮笑肉不笑,一扬马鞭,破空凌厉的一声,马蹄扬起,通身如墨的乌骓马长声嘶鸣吗,马尾重重一扫,就把赵子衿扫到了地上。
一抬头,仿佛马蹄就要从天而降,他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颤抖不止,“你要干什么……”
叶挽骑于马上,居高临下,马鞭利落地一挥,破日划光,噼啪作响,直直打进人心里,“你赵家妇,本郡主不稀罕。你有什么脸觉得我看得上你?”
“大胆——你”
话还没说完鞭风凌厉,划过耳侧,重重砸在脑中,抬手就用衣袖去遮挡,好半天都没晃过神来,金光刺眼,赵子衿吓出了一声冷汗,再定睛去看,人已经飞驰远走,他腿软得站不起来了。
叶挽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莫说是夫君,就算是给她做奴仆,她都瞧不上眼。
还莫说自那日后赵子衿在士林集会的时候到处跟别人吹嘘叶挽钟情于他,非他不嫁,让他们这些人省省心,都别瞎忙活了。
叶挽在马场听到传言后咬牙切齿,一路疾驰过去,当众将赵子衿献殷勤时送来的诗画烧得一干二净,又将他的窝囊样“不经意”说了一通,他这才灰溜溜消停了几日。
没想到在此地遇到了赵子衿,今日一见,丝毫未改。
不提还好,一提赵子衿便气不顺,冷哼一声,“什么狗屁王夫,我还看不上呢,就一个蛮夷边陲的女子,目不识丁,刁蛮任性,嘴一张吃一大口血肉,膘肥体壮,极其凶悍。这样的女子进我赵家的门,列祖列宗都不得安宁。”
叶挽怒极反笑,在心里把赵子衿鞭尸千万遍了,气得牙根痒,血气直冲太阳穴,突突发疼,沈慎以为她闻着着味道难受,将人又揽紧了些。
“你杀人了?” 那野延掩鼻环顾了四周,目光落在了床边的纱帐包裹住的纱帐里,浓重的血腥味便是从那一处传过来的。他定睛看过去,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此时叶挽看到床沿处一滴一滴的鲜血流了下来,她屏住呼吸,鼻息略紧。
赵子衿倒了杯茶给那野延,漫不经心地靠在躺椅上,说话轻飘飘的,全然不在意,“是呼海奇送来的两个月焉女子,怎么知道这么不禁玩,才一个时辰就受不住拿刀自刎了。
那野延虽也贪色,但向来讲求你情我愿,赏钱到位了便也两情,从不拖泥带水,对于弄死人这般的行径颇为厌恶,心中对赵子衿的厌恶又加重了一层。
他缓步走到了床榻边,蛇皮纹玄色靴逐渐靠近,叶挽的心跳忽而重重一跳,擂鼓般响动,吊在了嗓子眼里。
沈慎悄无声息地握住了腰间的匕首,眸光深深敛下,平稳气息,蓄势待发。
那野延俯身下去,挑拨开盖住随意盖住两个裸/体女子脸侧一角被褥,骤然瞪大的眼睛映入眼帘,瞳孔放大,显然是惊惧交加的时候死的,哪里像是赵子衿口中的自刎。
轻轻这样一拨弄,被角掀开,没了支撑的手垂落在了床沿,鲜血顺着手腕滴落了下来。手臂上青紫的疤痕累累,已经看不出一块好肉,斑驳的伤口从脖颈处往下延伸,不难看出,两人生前遭受了怎样的虐待,又是如何的惊恐失措。
那野延别过眼去,眸中添了几许的淡漠,“说你是衣冠禽兽都侮辱了禽兽。”
赵子衿毫无在意他的冷嘲热讽,反而关注起他的用词来了,“好啊那野延,几日不见你的中原话有见长,还知道衣冠禽兽,瞧瞧,有野心的人学的就是快。”
“不过两个月焉女子罢了,蛮夷贱人,死不足惜。月焉王族羞辱我赵家,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过是大魏的一条狗,还真把自己当块肉了。莫说做我赵家妇,就是给我擦鞋都不配。”
此般恨恨之语让那野延更看不上赵子衿,他拿出手帕仔细擦了擦沾上血液的手指,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蹲下身去——
叶挽本放下心来,正调整呼吸,忽然看到一双蓝色的眼睛出现在床底,一时间魂飞魄散,吓得整个人差点跳起身来,眼睛都直了,老半天没有缓过来。
“莫慌。”沈慎凑到她耳边,气音低沉而无息。
只一眼,那野延便站了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但这一沉默让赵子衿莫名紧张了起来。
“你刚刚看床底干什么?莫不是有人在?”
那野延幽蓝色的眼眸微转,冷光凌冽,“若是有人,也该是你刀下的冤魂。怎么?害怕了。”
越说越渗人,赵子衿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从前也不是没有玩死过,不照样过得好好的,不过几个卑贱的蛮子罢了,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罢了。
“我找你来可是有要事,你别在这里吓我。不然这生意我可是找别人做了。”赵子衿强撑着心神,勉强打趣道。
那野延轻轻哦了一声,赵子衿却犹如一条毒蛇爬上了后颈,背脊生凉,只听他周身的煞气显露了出来。
“你这是找好了下家,还是戏弄我呢?上了我的船,你还有的选吗?”威胁之意毕露。
赵子衿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半年未见,得意忘形了些,倒忘记了这是怎样的一位煞神,那野延自幼学中原兵法,马上杀抢染血过来的,十多岁便手刃生母争得了父亲的信任,屡次带兵出征扫荡周边部族,大获全胜,沙漠里威名远扬,闻之丧胆。
也就在叶风竹手下吃过几次亏,多数是战无不胜,刀剑舔血,最喜坑杀战俘,杀孽太重,戾气深沉。
“那野延,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别放心上,我自然是做着你一家的生意。”赵子衿干巴巴地挤出笑来。
那野延冷哼一声,也不知信没信,兀自走到桌边,大口灌起茶来,“你们中原人讲一诺千金,你若是敢阳奉阴违,别怪我不留情面。”
赵子衿连连赔不是,又转头说起了今日的正事来化解这场尴尬,“你要的那批货已经从平宁运出去了,可惜白家被查封了,留着的那批尾货怕是拿不到了。”
那野延眸光邃深,直直看向额上挂汗的赵子衿,“就是缺斤少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