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鹰传信,杳无音讯。
黑蒙蒙的夜色之中,一切都坠入了沉寂之中,唯有廊下的灯火幽暗,随风而起。
叶挽几次往月焉王庭寄信都没有消息,石沉大海,便是几日的功夫,让人分外难熬,没由来的烦躁堆叠在心头,抬头望月,浩渺幽黑的长空里只一轮皎月悬于其上,今夜无星,愁思更重。
寒光凌冽,长剑破空厉响,划过青石地板如长星坠营,其音低而哀,手腕流利翻转,锋指皓月,气似横风,扫野而过,乱剑飞舞,咧咧作响,静夜里仿若有数不尽的兵戈相加。
沈慎来到了廊下,侧耳倾听,步履轻缓而静,活动了几日,他腿脚恢复得不错,眼睛也较之前恢复了四五成,如今看去,黑沉沉里只能看到一个身影朦朦胧胧。
结合声响来听,叶挽是在武剑,脚步极快,凌乱之中稳步有序,但气流不稳,分明是持剑者心绪不定。
自打离开清河之后,叶挽就一直情绪不大好,往常打趣逗乐的性子闷做了葫芦,应不起半点响来,灵素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也哄不好。
究其缘由,沈慎仔细回想了一下,那日韩守愚匆忙赶回县衙之前想到了要帮别人带话的事情,刚给宋九嘉拎起来骑了没几步,又立刻叫了停。
“对了,叶姑娘,那日我去见赵知府,有个姑娘托我给你带一句话。只说了‘行行重行行。’”
叶挽本来还沉浸在刚刚看到衙吏从井里抬尸体时头皮发麻的场景中,突然冒出来这一句,她有一瞬的怔楞。
仰头看过去,眸光凝了一瞬,才应了一声知道了。
当晚他们也跟着去了怀安县,暂时找了地方先落脚,清河待不了,虽然阿有嫂在其中转圜,但村里做出了不欢迎的姿态,在遭遇重创之后,人心最是不稳。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初读此诗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感受,等到叶挽真的与阿姐分别,只能在城墙上看着远去的马车的时候,她泣不成声。
北境巍峨高耸的城墙之上,她被阿娘死死抱着,捂住嘴巴,热泪在脸上肆意淌着,一直在喊叶宁的名字,幼时的她还不知道这一分别便是十多载,天真地以为过几日阿姐便会回来的。
此后她每日下学都要蹲在城门口等着阿姐回来的马车,一日复一日,从寒冬腊月到酷暑盛夏,一日阿娘忍无可忍,把她从上头抓了下来,鞭子打在身上的时候,她不敢哭出声,眼泪啪嗒啪嗒掉,等到阿娘实在打不下手去了,看着饱含泪水的叶挽,自己眼眶也红了。
“阿娘,我们能把阿姐接回来吗?没关系,你多打阿挽几下,她一个人真的很害怕。”叶挽抽抽噎噎,死死抱住叶风竹的腿不肯放手,小小一个仿佛有无穷的力,水润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往下掉。
叶挽和叶宁是孪生姐妹,自小一起长大,叶宁性子偏柔,温婉知礼,不像是皮猴子似的叶挽天天给阿娘揪耳朵,对着天神罚跪告罪。每次叶挽犯错,一个人跪着跪着就会迷迷糊糊睡着,叶宁偷摸着带来她最喜欢吃的马蹄糕,见她睡过去了,便哄着她起来吃点。明明自己怕黑,还要钻进大氅里抱着叶挽一起睡。
偷骑马摔了磕破了皮,叶挽不敢跟阿娘说,叶宁就从马场一路背着她回王庭,路上絮叨个不停,叶挽捂住她的嘴巴,悄悄亲她,“阿姐最好了,阿挽想吃奶皮羹了。”
“我听说京都特别繁华,那的冰糖葫芦好大一颗,一串串好几个,酸酸甜甜的。”
“还有那里的灯市,宝马香车,玉壶光转,可漂亮了,跟咱们这很不一样。”
童言无忌,但一语成谶。
叶宁十岁的时候去繁华的京都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自打出生起,姐妹俩就没分别过,叶挽被叶风竹瞒地死死的,等到临行的那一天,她登上城楼,听到阿娘说那走远的马车里坐的是叶宁的时候,觉得整个天都要塌下来了。
“阿娘,你怎么能让阿姐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不管,我陪她去,她连只蚂蚁都不肯踩死,还不得给人欺负死。”
叶风竹只冷冷地看着她,眼眶里的微红渐渐褪去,染了寒霜的眸子坚毅而残忍,“阿挽,若说天下最不舍的人便是阿娘,阿宁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看着她一天一天长大,焉能不心疼她?可是大战在即,京都催得紧,阿娘也没办法。你若是有这哭的功夫,不如去多练剑习武,我十岁的时候已经能猎杀头狼了,几日后大军出征,你莫要胡闹了。”
风雪寒天里,叶挽跌倒在雪地里,手脚埋进厚厚的雪中,连哭都忘记了,只怔楞看着阿娘匆匆远去的背影,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那一天过后,再苦再累她也没哭过了。
再也没有人陪她一起玩了,再也没人给她送马蹄糕了,她一个人跪在紧闭黑暗的屋子里睡醒后恍惚时会喊几句阿姐,然后是长长久久的沉默。
初时阿姐会寄信回来,叶挽藏在枕头底下,看了一遍又一遍,信中阿姐总说她过得很好,叫她不要闯祸,惹阿娘生气,后来年岁渐长,慢慢信就少了。直到五年后,阿姐说她成亲了,一载之后又有了麟儿。
叶挽由衷地欢喜,在另一个地方,阿姐终于有家了。她让人去京都打听,消息回来的时候已经隔了有些时日,来人只说阿姐深居简出,不喜出门。
她幼时便暗暗发誓,有一日她要去京都接阿姐回家。这些年月焉有了很大的变化,读书崇礼,建立学堂武馆,开放边境贸易,来往的商贩络绎不绝,琳琅满目的稀奇玩意都能见到,半点不比京都差。
她想要去寻韩守愚口中的锦竹,却寻不见踪影,敏锐察觉不对的叶挽立刻传信回月焉,但没有一封回信,今夜抬头望月,恰似往日同阿姐坐在屋顶看月,她靠在阿姐的肩膀上,背着阿爹让她们学的诗。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声犹在耳,字字铭记。
剑舞飞旋,吹散了寒凉,叶挽已然力竭,撑着剑靠在了墙上,小院里簌簌花落,随风而飘,她抬头忽而与沈慎遥遥相望。
沈慎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但她依旧一言不发,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许久,叶挽先败下阵来,将剑收入剑鞘中,利落的一声让沈慎微怔,听着脚步声她先走了过来。
“怎么出来了,外头灯昏暗,你不好走。”叶挽故作无事地看向了檐的悬挂着一盏灯。
沈慎柔和的眸光看了过来,烛火里让叶挽晃了晃心神,她别开头去,没有了往日的挑逗心情,声音淡了下来,“你眼睛好之后就走吧。天大地大,想必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这回轮到沈慎顿了一下,眼眸里流露出了几分的不解和罕见的疑惑,“你要去哪里?”
话头堵在胸口里不上不下,叶挽叹了口气,慢慢蹲了下来,摸着寒凉的剑鞘,继续抬头看一轮明月,“我呀,四海为家,去哪都行。”
沈慎听这不着边际的话只当她是心情不好时的气话,心神稍定,抬步上前,感受着气息温热之处,他的手心宽厚,罩在叶挽的眼睛上,扑闪扑闪的长睫在掌心扫过,乱了一瞬的呼吸灼烫起来。
“还难过吗?”沈慎的声音低沉,传入叶挽耳畔惹得她耳后烧热,她鲜少见到冷冷淡淡的沈慎安慰人的样子,盖住他的手,声音扬了起来。
“难过什么?你腿好了,眼睛也快痊愈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么久了,我连你半点便宜还没占到。”
沈慎:“……”
他是疯了才来安慰叶挽的吧。
感觉到沈慎难得的温柔就要抽离,叶挽当机立断地握住不肯放,端地一副耍赖样,但几分娇俏又让人讨厌不起来。
“叶挽。”
又是这清清冷冷的一声,叶挽眨了眨眼睛,松开了些,去观察他的脸色,见他脸上除了无奈没有怒火之后就得寸进尺地继续握着。
“你还有没有个姑娘样?”
“姑娘怎么了?我们月焉是女君当家呢,战时全民皆兵,莫说姑娘,就是上了年纪的老妪都能拿刀持枪作战呢。”
沈慎拿她没办法,由着她牵着,左右她也不会太过分,“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挽哼哼两声,主动松开了他的手,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谁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忽然的松手没让沈慎有个准备的时间,手心落空的心上填了些许的恍然。
灵素带着韩守愚来找叶挽,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啧啧惊叹,果真是攻心为上,这沈公子分明是上了心了,她家小姐看起来热心肠,其实在感情里一贯是没心没肺的。这让她又开始有点可怜沈慎了。
韩守愚见人家夫妻恩爱,下意识想要回避,忘记后头的灵素,直直往人家身上撞,灵素都没反应过,就被人撞了个满怀。
灵素:……
她就不该来,碰上这书呆子也没什么好事,前头在井里看到死尸,现在又撞得她脑袋疼,莫不是他们八字相撞不成?
这样想来,灵素恨不得退百米之远,月焉信奉天神,家家祭拜,这可不肖算的。
韩守愚平素里没有接触过什么女子,顿时脖子和脸红了一圈,连连给灵素赔礼道歉,几次揖礼,倒是把灵素看的不好意思了。
这头的动静很快就把叶挽的目光吸引了过去,看不到灵素像是见了鬼一样,噗嗤一笑,“这韩守愚真是个活宝,把我家素素吓得不轻。”
“韩守愚如此守礼的人这个时辰到访,想必有要事。”沈慎提醒着一旁乐不可支的某人。
叶挽咳嗽了两声,这才正了正神色,不让走过来的韩守愚徒添尴尬。
“韩大人这么上门可是李充军的案子有了眉头?”
提起这个韩守愚的眉眼暗淡了些,摆了摆手,“莫提了,清河受灾,大雨滂沱了几天,来往的人复杂,没有任何进展,据李家嫂子的证词,说是半年前就没见了,还将她卖给了孙季。不过你既已烧了契书,我便当没听过。”
叶挽的眸光幽深,“这个孙季肯定有问题,现在找到人了吗?”
韩守愚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已经下了通缉,人还没有消息。”
那日之后,孙季便再也找不到了,清河村里问过他的两个兄弟,都皱着眉头说没也见过了。本来是重要的突破口,但是现在清河现在谣言漫天,闹得人心惶惶,还波及到了相邻的几个村落去。
“我这次来是为了让你安心,锦竹姑娘找到了,不过她停留的时间很短,听闻你想见她,相约后日酉时在春风楼相见。”
“春风楼?”叶挽低声喃喃,眉心浅皱。
韩守愚握拳干咳一声,“就在贤福庄后第三条街上。”
果然是老实人靠谱些,叶挽拍了拍韩守愚的肩膀,“多谢韩大人。”
韩守愚猛地后退,眼神里惊恐,让叶挽的笑意僵在了脸上,手也尴尬地收了回来,若无其事地又拍了拍。
沈慎一直在旁听着,那句春风楼道出,他狭长的眼眸深敛,眼底模糊着月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