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是乱哄哄的,哀嚎声从村口绵延到村尾,抬尸体的人来来去去,脸上神情麻木,淌着泥水,跨过毁坏的篱笆,迈过濡湿凌乱的杂草丛。
风起时,抬头看还能看到茅草在天上飞舞,不过才短短几日,那个平静安宁的村落便乱成了一团,得了风寒的幼儿脸上红着犹像是在沉睡,好几个没挨过第二日,怀抱着的娘亲红着眼亲亲小手小脚,怎么都不肯放开。
叶挽的目光沉重,像是凝了一夜的寒霜,化不开,堵在了胸口里。久久的沉郁盘桓不去,抿着唇,眼角微微耷拉。
不远处还能听到,激愤的村人扬声高呼,吆喝着村民签写状纸,不会写字的,请人添两笔,或者就咬破手指盖个手印。
“乡亲们,这回的天灾死伤无数,可你们想过没有,怎么就突然爆发了,这背后肯定有人在为非作歹。有些人勾结外村人赚了昧良心的钱,连我们怎么多年乡里乡亲的性命都不顾了。”
“这一次村里人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家家户户谁没少个人,受点伤,卖豆腐的王婆六十五岁了,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了。打铁的孙师傅为了救李家的娃娃掉进水里淹死了,现在连尸体都找不到。”
“要我说,就应该状告官府,把他们通通抓起来,让他们血债血偿!”
群情激奋,好事者高声附和,拿着状纸的被招呼着去领官府赈济的粮食,好些村民不明事理的也跟着跑,只为了签了状纸可以领到粮食。
来救济的衙役府官一手收着状纸,一手递过去一些粮食,还有嗓门大的吼得大声,“都有粮,不要急,哪里还有状纸的,走到前头来,青天大老爷肯定为清河做主。”
“在想状纸里的月焉人是谁?”沈慎在叶挽身旁忽然出声。
叶挽看了过去,没吱声,视线落在了已经可以独自站立的沈慎身上,“这事蹊跷得很。韩守愚那边也没个消息。”
村里人呼告的时候说的是瞧见了几个月焉人参与其中,图财图利的不清楚,口口相传,描摹得越来越黑,偏偏这样没头没尾的说辞引得村民愤慨不已,没有人在乎事情的真相如何,指向了**,便让村民几日里凄惶奔逃的情绪得以宣泄。
亦或是真的有月焉人参与其中,抱有怎么样的目的,阿娘是否知道。月焉融入大魏时日未久,朝野之内举步维艰,根基不稳。
叶挽感觉事情在走向一条未知的歧路,始终迷雾重重,看不清来路,亦无归途,像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将所有的平静打破,给了这边陲小地一记重击。他们被裹挟其中,进退两难。
“该来了。”沈慎这一句携风而来,像是料到了什么。
下一秒,风驰疾奔,便有马蹄声踏踏而来,骤快的步伐像是敲打在人心上,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的山崩地裂,水漫遍野,小孩子哭哭啼啼的声响交杂其中,混着湿润的泥土气,滚滚而来。
身形高大的宋九嘉像是拎小鸡一样吧快要颠吐的韩守愚放了下来。
已经是晕头转向的韩守愚扶着井干呕,面色发青,吐出些黄水,满口泛酸苦,整个人剧烈震动,嘶哑的声音噎着半口气。
“知退兄你这马骑得过于凶猛了。”
宋九嘉欣慰地拍了拍马头,“好家伙,够劲,爷很久没这样尽性了。”又听的韩守愚这般,朗笑出声,“韩诚之,我可问过你,是你说得快些赶到才是。一路上你可一句话没说。”
韩守愚喝了灵素递过来的水,低声道了句谢,看向了一旁得意洋洋的宋九嘉,咬牙切齿,“风那么大,你给我机会说了吗?”
叶挽眼瞅着这两人的功夫都放斗嘴上了,上前将刚刚拿到的状纸塞在了韩守愚的手里,“先别吵了,先看看这个。”
韩守愚立即正色,抚了抚剧烈起伏的胸膛,才抖开了纸去看,眼扫得极快,字窜词,词连句,很快读完,面色也沉冷了下来。
“若真有此事,当真是人神共愤,罪不容赦!”
灵素是没见过韩守愚这幅模样的,不由得惊奇,连手上的手帕掉在了地上了都没注意。
得知县令在这个地方,很快就有人来请,府里下来的官吏见礼后便和韩守愚洽谈起来,本来言语中还多有敷衍,但见韩守愚凝神看来,道出了清河人口几何,田亩土地多少,应颁发的赈灾粮数目,才刚上任几日便对这些了如指掌,他也不敢再多作敷衍,赶忙将此处的赈灾详情一一道明。
“这是何物?”韩守愚亮出了刚刚拿在手中的状纸。
“这些都是村民联名上书的状纸,说是此处灾祸是**,大雨连天,地动山摇,又连累了几个县村。”
“可有人证?”
一旁的高瘦黑脸的属吏顿时语塞,他只管收上来,如今赈灾紧急,哪有时间去仔细盘问各种原有,不由得面露疑难。
韩守愚昨日一日未睡,将县衙里现有的案卷都阅览了一遍,来的时候又一路颠簸,风一吹来,看到对方如此神色,头脑发胀起来,只觉得手上的纸张分外烫手。
“事有缓急,且暂存不论。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处理好此地的各项赈灾事宜。”韩守愚将手中的状纸塞进了怀中。
属吏见对方给了台阶下,连声道是,就要引着韩守愚去到前面的赈灾现场。
一个激动的声音继续响起——
“乡亲们,快签了这状纸拿去领救济的粮食,县官老爷肯定会为我们做主的。”一声扬起,群声附和,在一片吵闹中分为明显。
韩守愚的步子陡然定住了,先是看向了一旁刚刚递来状纸的叶挽,见对方点头,他忽而转头看向了额头淌汗的吏员,目光锐利,看得人心头倏忽一震。
“你们要村民签了状纸之后再领粮食?”这一句发问把他问的更是冷汗重重。
“这没有——”
还未等他说完韩守愚径直就走了上去,大声呵斥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官府赈灾是天经地义,哪有需要写状纸才能领救济粮的道理。”
刚刚还在奋力呐喊的人正吼得脸红脖子粗,突然听到这一句,顿时噎了几口风,猛地咳嗽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雅雀无声。
只听的韩守愚继续扬声喊道:“若确有实证再交状纸,否则就是诬告,无需交这状纸再领粮食。清河受灾,我深知各位艰辛,都去领粮吧。”
这话动摇了一部分人,他们确实不知道实情,迷迷糊糊就被带着走了,但更多的一部分人还在观望,他们站着,目光里的写着怀疑和沉默。
更有甚者,生怕被抢回粮食,连忙塞了两口米在自己的嘴里,狼吞虎咽,表情狰狞,沾了泥土的灰扑扑脸上涨红了。
几人之行,很快就影响到了村里其他人,更不用说处在饥惶和慌乱中的人。
韩守愚站得笔直,环视四周,这才明白今日之状况是官府威信缺失造成的,官府让老百姓不信任,北方边陲之地,竟盘剥如此,思及自己在典策账目里的错漏,他的心不由得沉了沉,这比他想象中的情况还要糟一些。
韩守愚咳嗽了两声,喉里生涩,话头堵在心口,便再也说不出了,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挥了挥衣袖,话是对着属吏说的,“罢了,火速去安排着派粮。”
他走了回来,面色着实不好看,顺了顺自己的气,慢慢坐了下来,看着天朗气清却荒败的村落,他心头堵得慌。
“看你的神情,像是早有预料,你可有见过谁?”沈慎出声问来。
韩守愚这才看到了可以站立起来的沈慎,从前的一番交谈让他本就对沈慎颇有好感,如今见到他伤势好转,心里的气勉强通了几分。
“君独兄,几日不见,你的伤势有所好转,实是可喜。如今清河之艰险,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颇为棘手。”
“不错,我昨日见了赵知府,他同我说了清河村一事,说是由前头杀妻案中的石大口中招供出来的。”
沈慎的眸光不着痕迹的顿了一下,“那想必现在人犯已移交府监。”
韩守愚点了点头,“正是。昨日我看了证词,其中言语我甚有疑虑。”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谨记此句,你初来乍到,应该步步为慎。”
沈慎思索一番,话不说透,颇有世外高人的架势,叶挽不由得将目光转到了一向沉默寡言的沈慎身上,探究有甚。
“青萍之末……”韩守愚眉头微皱,喃喃自语,虽不解其意,但他礼数有加,“谢沈公子指点,我自当牢记于心。纵然前途艰险,我不改其心。”
不改其心,何其艰难。
沈慎眼伤未愈,还没见过韩守愚的样子,不过韩守愚在翰林时便是出了名的直肠子,嫉恶如仇,惯是不会那些弯弯绕绕的,一晃几年,同年高升外派,他像是被埋没了,默默无闻,如今见到,锐气依旧,难得几年的蹉跎没消磨掉他的志气。
心下不由叹气,可这次调命于他而言却是步步艰险,他做刀刃,若真能捅破天,纷乱便起,届时血雨腥风,生死未卜。
韩守愚赶了许久的路,腿脚酸软疲惫,他慢慢坐在刚刚的扶住的井边,想着缓一下再去视察灾情。
岂料他有些站不稳,酸软的腿没撑住,险些就要一步跌入井中,脸面对着深深的井水。
后头的宋九嘉立刻拉住他衣领,将人扯了回来,“不是吧你这样也能摔,这一不留神你可就交代在这里了。”
宋九嘉突然收了声,看到韩守愚瞳孔猛地放大,眼中的惊惧尤甚,提起心来,“你…见鬼了?怎么这幅神情。”
韩守愚猛地跳起来,又探头回到井面上去看,这时真切的看到了井水中飘着的头颅,青天白日,给他吓得浑身冰冷。
“井水里有人。”
“什么?”宋九嘉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灵素和叶挽立刻围了过来,看到水中的死人,皆头皮发麻,两人对视一眼。
阿有嫂也过来,凝视了一会,她忽然猛拍脑袋,“这不是李家寡妇的相公吗?听说消失了小半年了,这还未化作白骨,不像是死了许久的样子。”
听罢韩守愚头疼更甚,惊魂未定,抚着胸口大喘气,脑海里还盘旋着刚刚看到的场景,额头上直冒冷汗。
叶挽则是想起了那一日看到孙季手中的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