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煌煌,列阵千张,黑夜里璀璨的星火坠落人间,绵延不尽,点缀于巾丝卷帘之上。
湖面上画船连廊,轻歌曼舞,丝竹弦歌,昏醉着舞女曼妙身姿,宛然曲调,迷迭醺人的酒香混着细腻脂粉烟气缭绕。
韩守愚一踏进这里目光便冷然深邃,拂袖抬步间俱是凛然,与这重重魅影谣歌格格不入,像是误入的他客,面容整肃,体态庄然,颇有视往日视金殿的慨然,见之不由得让人心头发憷。
更不用说跟在后头高大俊拔如崖上松的宋九嘉,明明肤白俊秀,偏生黑着脸,走路时衣袂翻飞,几步路的距离给他走出了千军万马的阵仗。两个人一前一后走来,看的人只一眼便匆匆移开了眼光,暗自心惊,不道是来寻欢,反像是来寻仇的。
一旁的县丞扶起袖子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一路弓着腰恭敬地带路,心里忍不住犯嘀咕,大鬼见小鬼,他们这些蝼蚁还是别掺和了。
这两日和韩守愚的相处下来他也有点怕他。韩守愚一板一眼,毫不留情面,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查询府库文书,朱笔勾点圈画,横眉冷目,问话的时候倒也算和善,只是问到有缺漏之处,立刻眼刀便刺骨而来,直叫人头皮发麻,吐字不清。
若是论道两句,便有数十句话砸下来,句句扎心,从往圣先贤到为官之道,从律令发条到民生疾苦,臊得人恨不得有块地钻进去再不出来是好。
“赵知府便是在此处会见?这是私事还是公事,若是公事便不合规矩,若是私事,我从不在这样喧闹的地方与人会面。”
穿廊过门,风清水悠,韩守愚突然顿住了脚步,扭头看向了一旁的县丞。
眼瞅着人都走到了门口了,差一步就到了,突然冒出来这一句,大有转身挥挥衣袖离去之意,这可把县丞吓得浑身哆嗦,舌头打结着囫囵不清。
“韩……韩大人…这这。”这是要把他往火堆里坑,人还没带到就走了,还是在门口,这不是往知府脸上抽巴掌吗?县丞着急的没处说去。
烛火摇曳中,灯下美人回望,腰间环佩琳琅,一身素白绣金丝裙,曳地款款,徐徐的风吹来,柔软名贵的衣裙飘摇,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昏黄的光散落在她发髻之上,更衬得她明艳动人。
“大人且慢。”柔柔温婉的一声,女子缓缓行礼。
韩守愚遥遥看过去,不为所动,眸光如古木谭波丝毫未动,“清河百姓水淹成灾,等着官府去救,救济灾粮。赵大人却在这灯火升平之处莺歌燕舞,好大的官威。”
“如今公事在即,却让一女子来迎,不知此处是温柔乡还是赵大人的客堂?”
女子浅浅一笑,“久闻韩大人正直名声,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韩守愚冷哼一声,拂袖转头就走,背后的宋九嘉一言不发,只隐隐按剑,目光锐利而警觉。
没走几步就被几个护卫拦住,持剑而来,步伐紧凑,人数众多,整练有素,将人团团围住,寒锋凌厉,剑拔弩张。
“大人勿进。”带头的那人黑面鹰鼻,铁臂英武,高声扬起,掷地而落。
宋九嘉如煞神,利剑横前,步履稳健而有力,臂膀沉着,引而不发,挡在了韩守愚的面前,这一刻他才有父亲告诫那句前途艰险的实感。
此间的动静很快就惊动了里头的人,只见身着绣鹭鸶青色官服的林令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轻笑,“这人有点意思。先亮色,坦坦荡荡,显得我们虎头蛇尾。”
赵知府屈指轻扣桌案,表情淡漠,“可不,有意思才好,就怕他没意思。不然曲岩能把他送来?”
说罢,他随意整了整衣袖,起身而立,“锦竹招架不住,去看看。”
正在外头两方互不退让的时候赵知府走了出来,温文尔雅,缓步轻移,朗声而至,“这是在做什么,让你们请个人,动静闹得那么大,不知道的以为我平永府的官员都是这般的彪悍做派。”
为首的护卫立刻下跪认错,整肃有治,黑压压一片,一时四面俱静,无人敢出一声,县令把头低的更低了,缩的像是个鹌鹑,偷偷给自己擦汗。
韩守愚这才转过身去,行过礼之后快步踏入堂内,这迅猛的脚步把在场的其他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唯有赵知府神色莫辨,面上温和不改。
这一行一缓,倒让赵知府落在韩守愚的后头,县令暗道了一句不好,还说什么为官之道,这板直直的作态让人害怕,平永府里这么多县令,这么刚强的怕还是头一个,县令这一眼都望到了头,头晕目眩,真不想在场。
通判林令见人进来,还以为是赵青卓,刚要出声调侃,却见来人直直走进来,正气凛然,神色端肃,倒显得他坐这里有些格格不入了,随即坐直了,微抬下颌,接受了韩守愚的揖礼。
后头才是赵青卓走来,林令顿觉好笑,多年好友,头一回见他这般吃瘪,下官先进门来,倒让上官随来,别看赵青卓一脸淡然,实际上肚子里憋着火吧。
三人入座,茶盏新换,悠悠荡荡的茶香中,韩守愚率先站起来,礼罢后直言,“两位大人,清河受灾,现在是事情紧急,我新官上任,闻讯而至,倍感心焦,不知两位大人有何关于清河的事宜赐教?”
单刀直入,噎的林令这一口茶差点咽不下去。
赵知府消息灵通,早知道了这位新官上任三把火,进士出身,行事果决明断,刚才又一番打交道,也没多惊讶。
“此事我们已知晓,正快马加鞭调派灾粮前往灾县,韩大人新官上任,诸事未清,人事复杂,清河受灾难为你了。”
韩守愚悬了许久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可还没等这口气松完立刻又吊了起来。
只听赵知府慢条斯理拂去茶沫,神情在热气里模糊,“前几日清河的那起杀妻案县衙审理了,口供骇人,县官们拿定不了主意便呈递了上来,人已经移交了府狱,严加看管。”
韩守愚的目光立刻挪到了一旁畏畏缩缩的县丞头上,只见他头愈发低了,不敢直视他的眼光。
岂料接下来的话让韩守愚浑身一震。
“石大杀妻谋夺白家家产,指认了稳婆、石氏宗族等人。白家也难逃干系,白家家主白柏松伙同清河村民发现私挖,意图利用白家矿产的路子瞒下来,此次灾情,正是炸山采石,又遇暴雨闹出的**,非为天灾。”
韩守愚眉头紧皱,纷杂凌乱的事情堆叠在一起,他像是抓到了一条隐隐的线,突如其来的任命,清河村的案件,白家莫名被查封。
他忽而想起了临走的时候好友悄悄拉着他苦劝,言犹在耳,劝他性子莫这般直,有时和光同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能保全自身,若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他家中独自一人的老母亲多想想。
思及此,他睁开眼睛,看向了灯火通明的堂内,“既是我清河内事,我也应参与审理查办,若确有此事,罪不容恕,当应国法处置。此等伤天害理的事,实是骇人听闻。敢问可有证词,容我一观。”
赵青卓摆了摆手,便有属吏呈上来画好押的证词,韩守愚眸光一凛,快速扫过,心里的怒气积聚着膨胀,几欲越出胸腔,薄薄的几页纸拿在手上仿佛有千斤重。
“这错漏百出的证词何谈的上证据,何时何地何人繁多错乱,含糊不清,来由因果差强人意,这可是杀头灭族的重罪,轻飘飘一张纸便认定实情?”
赵青卓依旧是淡然的模样,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埃。
“自然不能,我听闻清河村村民义愤填膺,得知遭此天灾是**,愤愤不平,准备写状纸告官。实情如何审理之后才知。这次受灾自然不止清河,大雨连天,泥土松动,各处都起灾,府里也是忙得焦头烂额,这粮明日许能送到,但够不够得看府仓和各地粮仓的调署。”
“韩大人明日可赶回怀安,除去清河,还有灾情等着你处理。身为一方父母官,得坚守阵地才是,若有要事,立刻来报。”
轻飘飘打了回来,韩守愚和宋九嘉四目相对,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深意,来不及说什么了,灾情紧急,饿殍遍野,不知死伤几多。
再踏出这个门的时候韩守愚的脚步稳健依旧,只是多了几分的沉重,面上仿佛能滴墨,跟在身后的宋九嘉终于出了声。
“韩诚之,你为什么来怀安?”
韩守愚回眸深深看他一眼,许久只回了一句,“从前我知道,现在我不知道。”
这话成功让宋九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果然这些个读书人都喜欢这样弯弯绕绕讲话,让人云里雾里,脑袋生疼。
回去的路依旧灯火璀璨,沿途雕梁画栋,细听仿佛还有靡靡之音萦绕耳畔,那句焦头烂额成了笑话,如同湖面浮起的泡影碎末,令人发笑。
韩守愚心中积攒的气愈发沉了,在肺腑里来回撞得他更加清醒。
前头突然倩影夭夭,手中拿着精美华贵的团扇,扇去闷热,正在前头等着他们经过。
韩守愚蓦然停下,后头的宋九嘉本就想着自己那顿没来得及吃的饭,今日啃了两口冷包子,还是素的,烦闷之余突然撞了上去,鼻子骤痛,“韩呆子你有病突然停下来——”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在前面守着的锦竹,他什么疼都顾不上了,来了兴趣,嘿嘿一笑,“韩诚之,佳人守候,艳福不浅哦。”
韩守愚本就烦着,听到这一声调侃心火更旺,也不理他,径直往前走去,看看今日还有什么等着他们。
“韩大人留步,小女子有一事相托。”锦竹款款欠身,姿势袅娜,一颦一笑间,映照远处烟火。
“敢问姑娘何事?”韩守愚不着痕迹地挪开了步子,将二人的距离拉开。
锦竹看着这一幕,掩唇轻笑,“我是月焉人,听闻叶挽姑娘正在清河,我们是有故,若得见可否替我问一声。便说‘行行重行行’。有劳。”
韩守愚不明所以,接着灯火看了眼锦竹,眉眼邃深,五官明媚清丽,月焉盛产佳人,此言不虚。
“无事,此乃小事,无足挂齿。”
说罢便抬步走了,宋九嘉还想听听有没有其他下文,只见看到韩守愚又走了,连忙拔步追了上去。
锦竹看着人一路走远,抬头看向一轮皎皎明月,声音悠远,仿佛推开千万层涟漪——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