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轻扣屋檐,一滴滴飘落在石板阶上,很快沾湿了一片,湿闷的雨气隔着窗户徐徐吹进来,混杂进香冷精致的金猊里,染上蒙蒙一层雾气,烟气袅袅,幽幽化开。
室内儿几架儿臂粗的莲座上盛着烛火,细听还能感受到燃烧时噼啪的细碎声音,一室亮堂,与屋外幽冷湿寒的天分割开来了。
窗台依稀的明暗打照在执着黑棋的男子身上,玄色窄襟长袖广袍衬得他清朗峻拔,眉目如刀,轻眯眼时眸光淡漠,修长如玉的指节点在黑棋上,落子的一瞬听得一声玉打琳琅的清脆,打破一室的空旷的寂冷。
来人在外头恭敬地请见,男子面色不改,轻飘飘挥了挥衣袖,敲了一下桌案,门应声而开。来人步履沉稳,身姿健硕,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侧脸一条伤疤横贯鼻翼,鹰眸炯然,添了七分骇人的气势。
“她回去救那个书生了?”
看到座下的属下点头严肃应是,执棋的男子冷冷嗤笑一声,懒散地靠在迎枕上,随手将棋子捻在手中把玩,白玉棋光滑剔透。
“倒是个有情人。”声音低沉分辨不出什么意味来,越是这样的声音越让座下男子心中发寒,只听上首的人淡淡道:“可别死了才好。”
“主上,雍王的人推举的韩守愚已经到怀安了,快马急信说已经出事了。”
男子将掌中的棋子放回到棋篓中,叮当的几声交错,“随他们去,狗咬狗指不定谁一嘴毛。”,他的眉间轻轻一敛,语气越发淡了,“我倒是听说过这个韩守愚,颇为清高,脑子直得很,把这样的人送去怀安,雍王也不怕泼自己一身脏水。”
见男子没有任何的指示了,座下人径直站在一旁等待候命,肩宽背厚,笔挺伫立如山坚毅,垂首而站,屏住了呼吸,不敢惊扰了桌案旁的人眯眼假寐。
屋内一片死寂,仿佛还能听到外头雨打芭蕉,水珠滴落时的滴答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门被推开,咿呀嘎吱作响,湿润的冷香缓缓而来,乍见天光处,楚腰嬛嬛,款款走来,行走间沾染了外头朦朦胧胧的水汽,脂腻粉细,鬓发金钗,缓步中衣袂翩翩,走到了桌案之前。
“夫人安。”一旁的下属躬身问好,自觉地退了出去,关好了门,挡住了外头的昏暗天色,只余一室的灯烛幽幽。
案上的男子眉心轻轻一皱,女子便识趣地上前去替他揉捏眉心,还未触碰到就男子握住皓腕,男子睁开眼来,眸中一片清明,“学得不像。”
女子骤然心惊,抬眉处多了分凄惶,下一秒被男子拉得跌坐在怀中,“妾身知错,私下定更加勤勉。”
男子凉薄的眼眉轻抬,揽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身,“不必。”
两个词浇得女子浑身冰凉,她眸光有些木然,咬住唇齿掩盖住她的不安。
男子就着女子的手执起一颗白玉棋子,落在了棋盘上,不经意地发问,“信送回月焉了吗?”
“今早已经遣人快马加鞭送回去了。”女子垂眸细声细语。
“叶挽到怀安了,她倒是走得快,还捡了一个书生做夫君,这般胆大不知像谁。”男子强硬地挑起女子的下巴,静静地看着她蕴着水雾的眼眸,见她躲闪,忽而一笑。
“叶风竹一生骁勇善战,年过半百仍立马横枪,拓疆御敌,倒是有几分像她。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一个是远嫁京都,一个是月焉王储。你觉得公平吗?”
“妾身不敢妄言。”女子不敢挣扎,下颌的手指力道强硬,她感觉骨头都要脱裂了。
男子松开手指,女子自然而然脱离开他怀抱,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忍不住地咳嗽。
“出去吧,烟儿还在等你陪她打马吊,做嫂子的要有容忍之度,凡事多忍让。”
屋外的雨声渐细,女子抬眼看向了临桌的窗台,支着的窗户斜斜打照进明媚的光,落在男子衣袖上,恍若神明,周身气度雍容,举棋抬手间周然。
女子不敢耽搁,连忙起身,提起衣裙朝着门外走去,她出手推开门,光落满身,心中却在发寒,眸中的唯唯诺诺褪得一干二净。
她抬手狠决地擦了擦细腻白皙的下颌,皮肤擦得通红,尖锐的疼刺的她眉头紧皱,犹是不想松手。
贴身婢女彩蝶快步走了过来,“夫人,小姐闹起来了,说是你还不去陪她便要砸了你的屋子,眼下正在闹脾气,谁来都劝不住。”
女子嘲讽一笑,“她想要羞辱的是我,谁又能劝得住呢?”
彩蝶恨得牙根痒痒,但是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跺脚闷闷发泄,“便是欺负夫人的娘家在北境,山长水远鞭长莫及,换做是京都的大户,她敢这般嚣张?怕是十里八乡都传遍了,谁家的小姑子这般磋磨嫂子。”
女子收拾好了心情,神色冷淡,“莫再说了,脚步快些。”
“不过是个乡野丫头,也就是侯爷发迹了飞上高枝了,这满京城谁人不知她低贱卑微,大字不识两个,还说要指点夫人你的诗文。”
“慎言,再说这些我便要罚你了。”女子拂过衣袖,后头的彩蝶也只能喏喏跟上,心下愈发烦闷。
***
昏暗的山洞里,火柴堆烧灭的余温未尽,外头的涨水已经退去,但是天昏地暗,下山的路漫长而难行,分散逃离的人家不知境况,只抱着苦累的孩子沉沉睡去,睡容憔悴,消不去的愁容惨淡。
“啊——”一声尖叫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一众都慌乱了起来,以为有什么野兽闯了进来,纷纷往后退了一些,野外混黑,呼啸的山风遥遥的吹来,听得人心头惊骇。
“臭娘们,老子碰你是赏你的,嚷嚷个屁。”一个粗犷的男声在摸黑中陡然出现,吓得在场的人不由得害怕。
有人根据声音猜出了是村里的泼皮无赖孙季,人高马大,空有一身力气偏偏不务正事,分给家里的田荒草丛生,四处闲逛,打些短工活口,到处惹是生非,家里的几个兄弟分家之后就扬言不再管他了,随他自生自灭去。
叶挽猛地惊醒,下意识拿出怀中的防身的匕首,眸光乍然清亮,她扶住沈慎的手,“我去瞧瞧。”
“擦——”叶挽轻擦火折子,点燃了架好的火柴堆,一簇星火整个山洞都敞亮起来了,山野里寂静,偶听得几声兽鸣,飞越而过。
这一亮起来,四野照得明明白白,众人的目光才聚集才刚才出声那一出,只见一个女子衣裳被扯开来,面色惊恐拼命地往后躲,脸上淌泪,大家认出这是村头的李家寡妇,孤儿寡母没了依靠,天灾的时候孩子没注意掉进水里了,被大雨冲走,大家伙连拉带爬才将女子拖了回来。
“孙老四你也太过分了,趁人之危你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人家孤身一人,刚丢了孩子,本就可怜了,你还去欺负,良心被狗吃了呀。”
孙季的衣服敞开,胸膛上几道重重的红色刮痕格外明显,他瞪了说话的人一眼,气焰嚣张,“放狗屁,老子就趁人之危了,你不嫌弃要不过来给老子暖床。”又转头对躲闪不及的女子说,“李家的,反正你郎君都死了,又没了孩子,老子正缺个媳妇,就——”
话还没说完,一脚给人踢倒在地,叶挽一巴掌扇了过去,这一闷头眼冒金星,看得人是痛快无比,又一圈砸落在他脸上,左右对称,孙季的脸颊立刻肿了起来,吐出一口鲜血来。
叶挽嫌恶地躲开了,锋利匕首刮开两寸,发出刺耳的响声,距离孙季堪堪毫厘的间距,“你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我听听?”
孙季就是花拳绣腿的空架子,被真的练家子一脚踢去,两巴掌就删的他没有招架之力,这处山洞里躲得人虽多,但妇孺力弱,奈何不了他。
“老老老老……”给人逼成结巴了。
叶挽扯了扯嘴角,“你结巴什么?刚刚不是很嚣张吗?”
孙季回过神来才发现刀俎加身,他的不由自主地颤动,移开目光,“我劝你们这些蛮子最好不要管清河的事情,你们知道什么,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哦?说来我听听。”叶挽被吊起了兴趣,“你无端作恶,怎么?众目睽睽,总不能是我们这些茹毛饮血的蛮子强迫人家姑娘的吧。”
孙季吐了一口唾沫在旁边,恶狠狠地看向了叶挽,“你懂什么,她夫君早将她卖给我了,装什么良家妇女,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女子惊恐地躲在了后头,发丝凌乱,衣裳半解,好生可怜。
孙季从怀里揣着的契书,抖落在叶挽面前,得意洋洋,“李充军这小子有福,有这么一个漂亮媳妇,非要跟老子买消息,每银子就把他媳妇抵押给我了,现在他死了,老子得一媳妇才是。”
“他怎么死的?”
“还不是开矿的时候被石头砸——”还没说完,孙季猛地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捂住自己嘴,还没反应过来,手头的契书就被人夺走。
叶挽眼疾手快,手头的火折子凑近了纸末,噌的一下火焰涨高,“你莫是发癔症了吧,想着天下会掉媳妇下来,这分明是张写了你名字的户书。”
“凑那么近烧了可不好,哎呦,烧了,等下山后,可要去补办才是,黑户是没有田地的。”
火焰吞噬,将整个契书烧毁,灰飞烟灭,孙季看得眼睛发直,怒气冒头,跃身而起就要去抢夺。
“你这个臭婆娘,胡诌什么,敢烧老子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还没等到孙季动手,一个石子飞身而来,在风里倏得穿过,砸在了孙季的额头上,又一颗接着在后头,落在后脑勺,将人砸晕过去。
“接着。”沈慎的话随着绳子而来,上头的还有红色的血痕,叶挽立刻将人捆绑起来,五花大绑,毫不留情,看着这张猪头脸,心里的厌烦更甚,又扇了两巴掌过去,看得人一愣一愣的。
这一系列的操作让人花了眼,但大快人心,有些躲得远的男子面有愧色,退后了几步,生怕别人看见。
宁静的夜晚这才安静下来,叶挽往里头添了些柴火,她靠在了沈慎肩上,声音放轻,几乎不可闻,“刚刚真的是契书。”
“我知道。”
“清河有私矿不成?”叶挽嘟囔出声,头一点点啄在沈慎肩上,显得有些倦懒。
这一回沈慎不再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