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压境,黑沉沉一片,四野呼号,树枝刮杈的声响如同群魔乱舞,滚滚而走的河水奔流不息,闷雷砸响在天地之间,接连的几个重如擂鼓,天地为之一震。
阴冷的山风随着细密的雨水飘了进来,燃起的火把逆着风摇摆不定,忽明忽暗的洞内更加剧了在场所有人的恐惧。
不少人甚至哭出了声,生死未卜的道路,不知何时停下的大雨,离散的亲朋好友,都坠在心头,沉甸甸地叫人哽咽难言。几个哭闹的婴孩气息渐弱,声音细碎的像是病弱的猫仔,抱着的母亲哭红了双眼,犹是不肯松手,哑着声音低低哄着。
灵素安顿好叶挽之后就忙不停在和阿有嫂一起照看那些孩子,现在缺乏基本的医治条件,被困在此处的婴孩大多受了惊吓,引发了高热,又没有米粥喂养,哭闹得没声了,也是饿了。
一圈下来走下来,灵素心力交瘁,揉着发痛的眉心靠在了湿冷的墙壁上,歇了好一会,她才缓过神来,又立刻跪坐到叶挽的旁边,细细把着脉,紧拧的眉头才慢慢舒展开来,对着沈慎说道:“不用担心,睡一会就好了。”
沈慎的衣服对着火烘干好了,灵素便起身去拿了下来,递给了他,看着他怀中抱着睡得安稳的叶挽,一直绷着紧的弦终于得以松开几分,但很快她看了眼天色,眉目中染上了新的愁闷,雾雨不停,这天灾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这里天冷风湿,人多但缺衣少食的,呆久了肯定要出事。
接过衣服的沈慎将其裹在了叶挽身上,他则将怀中人抱得紧,感受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侧,虽眼前空洞无物,但到底安心些。
沈慎此时心中多少生出烦躁来,往日活生生逗乐调戏的人突然倒下,心里的冲击不可为不大。他凝着眉,臂膀坚健有力,抱着怀中人像是没有重量一般,堆云砌玉,柔软的面颊靠在了紧实的胸膛上,静静听来,呼吸声音绵长。
心一下空了,仿佛万籁俱寂,唯此间一处有声,轻敲耳边。
不知过了多久,沈慎闭目养神,背靠洞壁稍作休息,他的眼皮微抬,似是感受到了怀中的动静,“醒了吗?”
叶挽听得迷迷糊糊,撑着眼皮看到摇曳火光下明暗的面庞,一时忘记自己身处何处,只觉得浑身的疲惫堆叠上来,一层又一层压着她,听到有人说话,她下意识应了一声,冷热交替中她察觉出几分的不对劲来,“沈君独?”
“是我。”清泠泠如寒玉,沈慎喉结微动。
叶挽睁开眼睛来,入目的便是沈慎瘦削的下颌,脖颈处的青筋仿佛可见,火光依稀,她稍侧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窝在他怀里,听得他胸腔力沉闷的心跳。
劫后余生,她的心不知为何有些空落落的,许是后怕,更多的是庆幸。从前想得简单,便是身上没银子也可四处闯荡,总归是饿不死。这一路走来,遇见的人不可胜数,有热心豪爽如阿有嫂,也有满怀敌意的清河村人。遇到过几次追杀,狼狈地翻山越岭,又捡到了伤重的沈慎,沿途千百种风景,是她前半生所未见的。
生死的殊异之间,她忽而有些想念月焉,又隐隐想起阿娘如今希望她暂时不要留在家中,茫茫然的前路,想得多了便倦了。
叶挽额头轻靠,虚虚恹恹地垂下了眼皮,脑子里混沌一片,只抓着沈慎的手臂,闷闷地咳嗽,起伏间她发胀的脑子像是灌满了水一般。
“怎么了?”沈慎察觉出她呼吸的几分错乱。
“没事,头晕得厉害,许是受凉了。我养养神就好了。”叶挽的声音不同于以往的生气,沉闷如蕉下暑雨,听得沈慎眉心一凝。
故而沈慎将指腹移于她额侧,略移动了位置,让其枕在了腿上,轻柔的力道仿佛飘在云端,叶挽病时脑子混沌迷糊,有些肆意地伸出手去,触摸着沈慎的脸,触感温热,落在手心,难得的沈慎没有冷声让她松开,而是任由她摸她碰。
叶挽眼睫轻颤,语气放缓显得有些清软,“沈君独。”
听她唤他,沈慎侧耳听来,以为是自己力道重了些,指腹微顿,“嗯?”
“以后我要睡床。”
沈慎:“……”
没听到回声了,叶挽眼皮轻抬,看不出沈慎此时的神色,有些倦懒地耷拉着眉眼,显得没什么精力。
灵素本来在旁边靠着打盹,耳朵里钻来对话,一下就精神了,眼巴巴就朝着叶挽那边看过去。
“好。”
灵素听到沈慎回应之后眼睛都睁大了,目光一错不错地在两人身上流转,嘴张大像是能吞下一头牛去。
叶挽眨了眨眼,似是以为自己听错了,粉面芙蓉,瓷里透红,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了。
“日后不准冷声唤我。”
沈慎撩起眼皮,深邃幽静的眸中明明看不见,却似乎能将人看透。
“叶挽。”
又是这一声带着几分警告意味的,叶挽抬手去捂住他的嘴,唇瓣擦在手心,不由得心跳异常,“好了,你还是别说话了,我不爱听。”
说罢就闭上眼睛,揽抱着沈慎的腰腹,一动不动。
沈慎拿她没办法,声音放和缓了些,“安心且睡。”
叶挽学着他冷冷清哼一声,便再不说一句,闭眼久了困意袭来,真有些倦了,便也沉沉睡去。
睡梦里深沉,她没看到沈慎轻轻抚摸她的发尾,这一幕把灵素看得眼迷心噔。
***
轰隆的雷响,雨声阵阵。
淌着水一路来到了县衙,宋九嘉抖了抖身上的水,趁着雨大守卫松懈,摸着高墙飞身而起,趴在了墙上,视察着四周,轻快的步子随雨滴一般一点一点落下,几处院落被他扫过,目光集中在后堂,心神落于门外有人守着的屋子。
宋九嘉定了定步子,手臂轻抬,手心里的石子轻轻一弹,便穿风过雨砸在了门口人的后脖颈处,力道精准,一下眼一瞪就晕乎乎倒了下去。
另一个不知所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宋九嘉一个手刀劈晕了过去。
推门而入,俨然是韩守愚那个书呆子俯身低头翻阅着各种策目,神色认真而沉浸,听有人进来,他理都没理,笔尖飞快,落笔流畅。
“韩诚之。”
宋九嘉快步走过去,身上的水汽未消,一把撩过湿润的头发,“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在看这些。”
韩守愚见宋九嘉突然这样出现,有些没反应过来,“你怎么淋雨过来,也不带把伞。”
“你先别管这些了,我……”
话还没说完,韩守愚就制止住了他,“你先站着别动,这些典策极为重要,莫要弄湿了。”
宋九嘉刹住了步子,没好气地看了眼韩守愚,“都要人命关天了,这些死物你还是先别管了。”
听得这一句,韩守愚愣住了,快步走了过来,“什么意思,你说的清楚点。”
“暴雨突发,清河受困,无数人不知所踪,现在正是要救命的时候。”
原是宋九嘉离开之后,觉察出了几分异样,在城门外的来往人中听的消息,马不停蹄地就往县衙这边赶过来。
眼下还不知道叶挽他们身在何处,安全与否。
韩守愚也知道事情紧急,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纸笔,跟着宋九嘉就往外头走去,刚踏出门就看到了疾步走过来的属吏,廊内雨飘,沾湿了他的衣袖,步履匆匆。
“韩大人,这不巧了,属下正要寻您。”属吏恭敬行礼,身上扑面而来的雨气带来了几分的阴冷。
韩守愚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有什么事情先放到一边去,眼下清河受灾,情况未知,我得加快处理相关事宜,人命关天,可耽误不得。”
谁知道那属吏阻挡在了前头,冷面硬邦邦怼了回来,话里有话,“是知州赵大人来请,也是紧要事,至于清河村受灾未得到消息,大人你还是不要危言耸听了才是。”
韩守愚楞了一秒后很快反应过来,脸一下就拉了下来,“孰真孰假,一查便是,你一张嘴便是危言耸听,居心何在。”
属吏像是看到不到韩守愚冷峻的脸,依旧神色不改,颇为倨傲,全然无早前的那份谄媚,“属下也只是听命行事,请大人莫要为难属下。”
韩守愚一听就觉得不对劲,刚要发作就被人扯了扯衣袖,只听得宋九嘉低声耳语,“估计跟清河村脱不开干系。”
这一话让韩守愚冷静了下来,他想起了今日属吏拿来的贤福庄的东西,这一举动处处透露出古怪,今日这一行,怕是有事在等着他,也肯定与今日清河之事有关。
想清楚了这一遭,韩守愚定住心神,脸色也不甚好看,快步摆袖走去,“劳烦带路,可快些。”
宋九嘉跟在后头,雨湿重衣,仿佛凶煞猛兽,横眼看过去的时候让人心里发毛,属吏想要说的话堵在了喉咙里,悻悻然不敢再说什么了。
只冒着雨带路,心里却骂骂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