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年面色惨白,神情亦模糊到近乎发滞。
一些虚幻到美好的假象,在无情的现实面前轰然崩塌,而他再一次被凌落而至的泥土深深埋葬。
他从来都是不大会觉得自己受屈含辱,阖宫上下都知道他是江寒祁的人,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并不会觉得有何不妥。
甚至于江寒祁是在爹娘和弟弟死后,让他和过去能有些联结的,唯一的一点儿念想,他深知自己离不开江寒祁,所以无论江寒祁如何凌虐折磨,他都受之如饴。
他不痛的。
或者说,这一点点身体发肤上的疼痛尚不能填补那颗业已空洞无补的心,他有时甚至会近乎病态地希望自己能够再痛些,痛到骨裂肉绽,痛到血淋满身,痛到意识被撕扯成两半,再合拢不上,便能将好借由这份疼痛,将他的罪孽暂且遗忘。
可裴玄忌却对他说,痛了就说,不要忍。
不要再伤害自己。
你不是奴才。
在裴玄忌面前,他第一次,产生了想要逃离的冲动。
尤其是在听到“侍寝”这两字时,云知年睁大的瞳仁因着耻意而微微扩散,单薄的身子也抖似筛糠。
谁都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
云知年迈出去的脚步亦在发晃,他撇过眼,不敢去看裴玄忌现在是以何种表情去看待他一个即将要去侍寝承恩的太监,以至于,明明只有几步路,他却走得异常艰难。
可就在他堪堪越过裴玄忌身侧时。
裴玄忌站了出来。
裴玄忌隔开那名传话的太监,似墨的眸子静如深水,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沉笃,他望向云知年,问他,“需要帮助么?”
裴玄忌说,“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若不想去,就不要去了。我替你…”
“不用。”
云知年仓促地低了下头,打断裴玄忌。
难以言说的酸涩之意却随即在刹那之间弥至心尖,生生地发着苦。
他明白自己的立场,也明白,他根本不该拖一个无辜之人下到他这种深陷泥泞的无边沼泽之中。
“奴才…本来就是陛下的人。”
云知年停顿了很久才扬起脸,他冲裴玄忌轻轻勾起嘴角,那份苦痛已经被他很好地收了回去,剩下的便只余麻木以及卑微,“既然灾星之祸已然解决,奴才也该回陛下身边继续…继续伺候了。”
“小参军,恭祝你和小郡王回程…顺利。”
说罢,云知年便摘下脖上挂着的玉锁,塞回给裴玄忌,他假装看不见裴玄忌面上那一闪而过的失望,匆匆上轿。
是了,今日江寒祁出乎意料地,竟然派了软轿来接他。
是想特意给裴玄忌看到他的特殊吗?
云知年蜷于轿中,嘴角的笑意在扩大,可空睁的眸子却像是被水汽浸湿,泛起薄薄的红和疼。
*
软轿行得平稳。
他坐在里面却心有不安,不止一次地掀开轿帘,因他没有想到,裴玄忌居然会远远地跟在轿子后面,随他一道向江寒祁寝殿的方向过去。
为什么?
云知年瞧着裴玄忌没在冷风里,却依然坚定的身影,不止一次地想。
裴玄忌为什么要如此坚持?
及至轿落,一路跟过来的裴玄忌居然再次追上云知年,当着那些满面讥讽看他的太监宫人,很认真地对云知年说,“知年,你可以拒绝的。我兄长的副将狄子牧此次亦带人入京,他军衔职位都在我之上,他能在钟后那里保下江旋安,就也能在皇上那里保下你。”
裴玄忌晓之以理,“江旋安喜欢你,若我出面,借这个由头向皇上讨要你去阳义,便是皇上心中不情愿,碍于裴氏的面子,大抵也只能同意,就像那晚,我从他那儿讨了你过来一样。知年…”
你可以拒绝。
你也可以向我求助。
只要你开口,我是愿意替你出头的。
他握住云知年发凉的手,双目生热。
可下一刻,云知年却冷冷将拂开,不着痕迹地收回自己犹自发着抖的手,十分凉薄地启唇笑了笑。
“裴参军。”
他这样唤着,声音里是不带有一丝温度。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但我离不开陛下,能在陛下身边伺候,我与有荣焉。请裴参军不要再管我的事了。”
裴玄忌实在太过年轻气盛。
他自是有家族作为倚仗,可他忘了,这里毕竟是皇宫,他的对手毕竟是大晋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是天下的君皇。
江寒祁能给他下药。
也能杀他。
就连自己,都曾经想着要杀了裴玄忌,要让他走不出这上京城。
可没想到,如今自己却成为了想要保着他的那个人。
云知年深吸一口气,将满腔心绪藏起,手却用力地推开了裴玄忌,他眼睁睁地看到对方失魂落魄地向后踉跄着倒退几步,才倏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欢和殿。
殿前的那块金匾在日光的照射下,投出浓黑的阴影,彻底截断了他身上原本披挂着的稀薄光亮,直至重新融入黑暗。
*
殿宇深重。
每一间殿房外都守着一批宫娥太监,只越往里走,守着的人便就依次减少,直至最后一间,君主平常就寝,竖了高大铜镜的寝殿。
领路的太监便是将他引至于此。
云知年的小腿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云公公,陛下他…”
那太监正欲张口说话。
忽听到里间殿房传来巨大的碎裂声,刺耳发震,太监顿时噤声,看了云知年一眼,躬身告退。
“在里头呢,你自己个儿进去罢。”
“陛下…”
云知年站在门边轻唤一声,未有得到回应,迟疑片刻后,方才推门而入。
是他擅自违背皇命,阻拦楚横,放过裴玄忌的,他已经做好江寒祁会暴怒凌虐他的准备,但出乎意料地,殿中除了方才的那声暴响后,已然恢复平静。
他进去后,看到江寒祁正面目无虞地披了件中衣,倚坐在床榻上,手执一把羽箭,正往榻外放着的一只双耳黄铜壶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投。
而陪侍在君主左右的,居然是…姚越。
姚越瞧见云知年似很是激动,张着目便不停地冲他使着眼色。
“陛下。”
“姚太医。”
云知年一一行礼。
姚越近来很得圣心,连升了两阶品级,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太医了。
“替朕把羽箭捡过来。”
江寒祁声音亦然如常。
“是。”
云知年恭顺捡箭,眼睛瞥过时才发现,那面半人高的铜镜镜面上竟然皲裂出无数道细细密密的缝隙,而一支断了簇的箭头落在一边,方才殿中传来的,竟是铜镜被生生射穿的巨响。
云知年的心沉了一沉。
他捧箭递到江寒祁手边时,才看见男人的手背虬筋暴起,应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能将铜镜射碎。
而另一只垂下的手…
上头却包了纱布,有血正往外渗着。
“陛…陛下,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噌——”
又一支箭从手中飞出,稳稳落至壶口。
江寒祁方才回眸看云知年。
嘴角凝出一抹笑,“你还知道关心朕。”
“真是乖巧。”
一句不知其可的赞赏。
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
随后,江寒祁就将那只伤了的手往回收了收。
可云知年细长的指却按住了江寒祁,“怎么回事?”
他的嗓音很是和缓,所以就连关心和急迫听起来也没有那么真切,他见江寒祁不答,就干脆扭头问姚越,“姚太医,陛下他伤得重不重?”
姚越看向江寒祁,得到江寒祁点头首肯后,才对云知年道,“陛下的伤是饲养蛊虫所致,嗯…蛊虫已经养好了,陛下以血饲养,同时在自己身体里种下了母蛊…子蛊同母蛊,会一枝连气,同生…共死。”
种蛊?!
江寒祁当真给自己种了蛊?!
云知年蓦地低头,看到自己空着的手腕,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想逃,可已经来不及了!
江寒祁狠扣住他的腕骨,十分平静地陈述,“朕给你的手串,你摘掉了。”
“这三天,你同裴玄忌同吃同住,他都碰了你哪些地方,来,告诉朕。”
江寒祁越是平静,云知年就越是胆颤,本就苍白的脸已然完全褪去了血色,他抖着唇,拼命摇头,“没,没有…”
“看来你是不会说实话了。姚越。”
“种子蛊。”
得不到回答的江寒祁索性放弃,吩咐一旁的姚越,“朕尝过的痛,你也来亲自尝一遍。”
“朕要你与朕,同生共死。”
“朕要你从今往后,只能待在朕身边,做一条最最听话的狗,任何其他人碰你,你都会受蛊毒反噬,遭受万虫吞心之痛。”
江寒祁凤眸微眯,说出来的话,却疯狂至极,“云知年,哈哈,你这样毒辣无情的罪人,居然会放过裴玄忌,你居然会放过他,不让朕的人杀他…哈哈哈…”
“那你当初为何不放过云识景啊?为何?!”
凄厉的笑容夹杂着眼泪咆哮而下, 江寒祁跨步上前,将极力挣扎反抗的云知年死死按在腿间,抬起那一截细瘦的手腕,残忍地命令姚越,“开始!”
姚越不敢不从。
他拿出早已被烧热的匕首抵在那细润的皮肤上,缓缓摩挲,将云知年颤抖害怕的表情看在眼里。
“公公,会有些疼,忍着些。”
姚越好心安抚,却猛地将刀扎入,手腕上的薄皮被整个划开,筋脉亦被尖刃挑开,一阵冰凉之后,伴随着蛊虫的尖锐鸣叫,子蛊被嵌入皮肉,须臾间,剧痛便从手腕快速攀至四肢百骸。
“啊…”
云知年的痛呼惨叫被江寒祁的手堵在口中,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从喉间逸出发闷的哀哭。
鲜血滴滴答答地从手腕落下。
他无力地甩着脑袋,泪水疯狂横流,他好疼好疼啊,蛊虫正顺着血管爬至他的全身,他的手,身体,眼,耳,口,鼻都好疼啊,他是个罪人,是个罪大恶极的人,他杀了自己的弟弟,杀了那个已染沉毒命不久矣,只能不停同男人口口,否则就会肝肠寸断而死,跪在他面前,求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
他是罪人。
他罪有应得。
可他好疼好疼。
纵他罪孽缠身,能否因为这撕心裂肺的疼痛得到哪怕片刻的赦免?
他意识昏沉,耳边仿佛又响起另一个清朗的声音。
“疼就说出来。”
“说…出来?”
“嗯,说出来。”
他软软地张开被咬至残破的唇瓣,轻喊了一句疼。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
为什么没有人回应他。
他想起来了。
原来,是他自己,亲手推开了那个会回应他的人。
蛊虫已经爬满了他的经脉,正在啃噬他的血肉,在巨大的痛苦前,云知年终是急火攻心,在一阵猛烈的抽搐之后,“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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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种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