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风声簌然。
裴玄忌的一双眼犹若幽潭,深沉不透光,眉宇间的桀骜之意再度涌现,明明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却莫名给人以洞察了一切的感觉。
云知年轻咬了下唇,否认地说道,“没有。”
他不大确定,裴玄忌是想逼问他什么事,中毒?暗杀?亦不大确定裴玄忌会不会信他,因他确曾在裴玄忌刚入京时动过要杀裴玄忌的心。
楚横他们下药暗杀一事,他也确实知情。
他甚至已经将指尖轻轻蜷了起来,想往里头缩。
“好,你说没有就没有。”
“我信你。”
可没想到的是,裴玄忌居然很轻巧地放过了他。
有了他那一句话后,便当真绝不再多问,只重新握起他的手,一同回去。
江旋安此时已经开始用膳了,瞧见这两人同归,颇是有些心虚的,但想到临别前江寒祁的嘱咐,便不敢多嘴,只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囫囵塞着饭食。
裴玄忌越过他,径自带云知年回到自己卧房。
裴玄忌盯着云知年眼圈下的一片青黑,问他,“你看起来甚是困倦,昨夜应该没大睡好,想先吃东西,还是想先睡一会儿?”
很奇怪的,同裴玄忌在一起时,云知年方才看到江旋安桌前堆着的那些满满当当的食物,竟并没有产生那股无法自控的饥饿感。
也并未像从前那样,心头发空到疼涩,只能迫不及待地用吃东西的方式予以填满。
他听着裴玄忌温柔的问话,感受到对方掌间传来的,带有松雪气息的热意,竟觉得分外安心。
仿佛连自己的处境,身份,以及那种对于这种陌生心绪而产生的慌乱,都统统抛诸于脑后。
云知年望向裴玄忌的眼底,缓声道,“想睡。”
“那就睡。”
裴玄忌替他解下那件氅袍,等他小心翼翼地躺下后,又替他将被角掖好,不漏一丝冷风,“我在外面守着,到时辰了再喊你吃饭。”
“嗯。”
云知年在裴玄忌的注视下闭上眼睛,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一觉无梦。
再醒来时,他被一阵香味吸引,有些懵然地睁开眼,正瞧见裴玄忌在他的床边支了个小案几,上头摆放了一碗热粥和几样精致小菜。
“醒了?你受了伤,要吃得清淡一些。”
裴玄忌正在给他布菜,见人醒了,就扫去一眼问,“不知你口味,就让宫人每样都备了些,有没有忌口?”
云知年很慢很慢地摇了下头。
“那就好。来,趁热吃。”
裴玄忌将温热的粥碗端给他。
云知年愣愣接过,方才觉得不对,忙起身道,“这是你的床…我怎么,怎么能在你的床上吃东西…”
“没事。”
裴玄忌毫不在意,“这里没烧地龙,你又穿得单薄,在床上能暖和些。”
“可,可我是奴才…”
他是被君主下令伺候裴玄忌的,怎…怎现在反成了裴玄忌在伺候着他?
云知年的脸在碗中米粥热气的熏腾下变得愈红,挣扎几番,还是惶然摇头道,“奴才不能逾矩。”
欲要起来的腰身被人猝而按住。
裴玄忌很认真地看着他,“没有人天生就是奴才,知年…”
裴玄忌对他说,“你不要糟践自己,不要看轻自己,因为你在我眼里,本就不是奴才。”
“冷了疼了,都不要忍。”
“有我在。”
裴玄忌的手从他的腰上收回,又从他的发间轻拂而过。
“你先吃饭,我去看看江旋安那个小崽子,他总嚷着要来找你,啧,麻烦死了。”
裴玄忌嘴上虽在抱怨。
但对于江旋安这个名义上的郡王,却一直尽职尽责,竭力保护。
当真是面冷心热,有情有义。
不像是那等狼子野心,谋权篡利之人。
也不像是传闻中冷血无情的裴氏族人。
云知年小口尝了下热粥,喉间轻滚,任粥汤化成软水,温融于心。
*
“我不管!我就是要礼物!呜呜呜!”
裴玄忌为防止江旋安打扰到云知年,就拖着这小崽子在外殿待着,结果江旋安老大不乐意,边为着明日的驱邪仪式吵闹,又边伸手朝裴玄忌要起新岁礼物,胡搅蛮缠至极,“哼!没有礼物给我就别拦着我!我要去找哥哥!”
“谁说没有?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裴玄忌虎着张脸叫停江旋安,从兜里取出把钥匙抛去,“这是我营房的钥匙,待回去后,你自去马棚挑一匹自己喜欢的骏马!”
“哇!”
江旋安捧着那枚钥匙如获至宝,黑豆豆眼里亮起光芒,但很快又不信任地向裴玄忌抛来一眼,“当真?你没有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
“这倒也是,你这人虽然招人讨厌,但说话还是算话的!罢了,这次就看在你讨好本郡王的份上,我答应你两个时辰不去烦哥哥。”
“就两个时辰?”
“好啦!好啦!我不耽搁你跟哥哥总是行了吧?”
江旋安怒气冲冲,不甘心地冲裴玄忌吼。
裴玄忌方才挑了挑眉,露出满意神色。
这两人正斗嘴间,裴玄忌的余光却瞥见了已经起床了的云知年。
他仍披着那件裴玄忌放在床头的氅袍,目光怔忡。
江旋安一瞧见云知年,就将自己的承诺抛至脑后,咧开嘴就往他跟前凑,“哥哥,我明日就要被带去驱邪了!我好害怕!今晚你能不能陪我睡觉呀?”
裴玄忌一把扯过江旋安的后领,手下用力,“嗯?你刚刚怎么答应我的?”
“切!知道了知道了!”
江旋安鼓起小脸冲裴玄忌嚷,“我把哥哥让给你!你跟哥哥一起睡!”
江旋安童言无忌,说者无心。
云知年和裴玄忌却几乎是同时尬了一下,对视一眼,又都极有默契地扭过头,默不吭声。
裴玄忌以手抵唇,轻咳一声,打破沉寂,对江旋安道,“你不用担心,钟后的人明日不会为难你。”
“你保证?”
“嗯,我保证。”
得到裴玄忌的允诺,江旋安方才稍稍满意,自顾去把玩那枚刚得到的营房钥匙。
裴玄忌便奔向云知年,关切问他,“你吃完了?”
“嗯。”
“刚刚怎的看我们看得那般出神?”
裴玄忌拉过云知年的手,坐到桌前。
桌上有两盏烛灯,明焰曳曳间,映照出裴玄忌年轻俊朗的容颜,少年漂亮的眉骨也因此愈显深邃,望向云知年时,仿若含情般动人。
云知年倒是没有想到裴玄忌会如此关注自己,他愣了一愣,才轻扯嘴角,低低说道,“没什么,看到你送小郡王礼物,想到…”
想到从前娘亲还在世时,也会在过年时送我礼物的。
“你也有礼物。”
裴玄忌将云知年眼底的失落尽收眼底。
他笑着抬手,摸了摸云知年尚未梳束,略还有些凌乱的发丝。
“我?我怎么会有礼物?”
云知年有点儿发懵。
“当然有啦,今天过年嘛,我给江旋安那个小崽子准备了礼物,怎么能不给你也准备一份?”
裴玄忌取出一只玉制的长命锁,对他道,“来,把头低一点儿,我给你戴上。”
云知年这下彻底呆住。
他想,他应当拒绝的。
他是一个太监,是江寒祁的人,他怎么能收裴玄忌的礼物?可不知是因为裴玄忌的笑容太过真忱,亦或者是此情此景,让他记起了小时候的事,记起了那些为数不多的,姑且能称得上快乐的记忆。
他的喉结用力滚动着,那句拒绝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他甚至有些近乎茫然地,垂下脑袋,任由裴玄忌将那块仍带有体温的小玉锁戴到了他的脖颈。
“你戴上可真好看。”
裴玄忌没有告诉云知年,这块长命锁并非是他特意准备的,而是他娘亲留下给他,一直戴在身上的信物。
这么多年,他一直从未摘下过。
只方才,看到云知年默默站在角落,用那种充满艳羡的目光注视着他和江旋安的玩闹,这心口不知怎的,蓦然痛了一下。
一时脑热,就把长命锁送给了云知年。
倒也不曾后悔。
娘亲留下这只长命锁与他,就是希冀他平安快乐,而现在,他看到云知年十分欣喜地用指尖抚着那只玉锁。
他当真快乐。
裴玄忌执住他的手,声音柔软若丝帛,“若有难处,就告诉我。”
“知年,来岁昭昭。”
“这次入京,很高兴能够结识你。”
裴玄忌那晚拉着他的手同他又说了好多话。
云知年一直耐心不减,认真聆听,在听到裴玄忌念叨起自己儿时在军营里饿糗事时,他也会忍俊不禁,展露笑颜。
而裴玄忌便会在他的笑声中失神,接而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他没有反抗。
也没有任何抵触。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自从他唯一的亲人小景死去之后,他便如坠深洞,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这样的洞口挖洞,他拼命地向下,继续向下,及至掉落而至的泥土越发汹涌,将他的身体和心彻底活埋,闷窒欲亡。
他习惯了这样去做。
可有人,好像掘开了那么一点儿缝隙,还顺着那道缝隙向他打下来一束光,让他的心,重新呼吸到了一点儿,久违的空气。
在这个人面前,他没有继续挖洞了。
因他不舍得这束光亮。
第二日一早,宫里照常来了人,带江旋安前去驱邪,果然正如裴玄忌所说,所谓驱邪只是过场,裴玄忌表明了他的态度,钟后的人亦不敢轻易去动江旋安。
江旋安很快就被送回,裴玄忌和江旋安也被解禁。
而同一时刻,江寒祁殿中来人传话,说是皇帝口谕…
那传话的小太监应该是得了什么示意,看向裴玄忌,故意拖长了声音道,宣云公公,去欢和殿侍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