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九桢定睛一看,许岐发过来的是一篇阅读理解的归纳主旨题,但是他只发过来答案,袁九桢也不知道他写得对不对,不过他的字写得还挺好,张弛有度。
袁九桢没理他,许岐好像想到没文章也看不了个子丑寅卯,又发过来几张照片,上面是整篇文章。袁九桢看得头痛,但出于职业习惯,还是硬着头皮读了下去。
许岐写得不能说不对,但也和题目要求离得十万八千里,相当于在问A,他却把B的来龙去脉写得清清楚楚。袁九桢想起班上上周月考的成绩单,许岐只有语文堪堪及格,别的科目成绩简直是一日千里,令人怀疑他刚来时考的那一场试是不是全程都在睡觉。
袁九桢又想起吴老师的殷切叮嘱,咬了咬牙,干脆给他拨过去一个电话,她穿上鞋往外走,魏青芸奇怪地问她:“大晚上的,和谁打电话呢?拿了牛奶就快上来,太晚了。”
袁九桢点点头,向她摇了摇手机:“学生,问了一个问题。”
袁之问也擦着脸从卫生间出来:“你倒是够敬业的,我现在已经疲了,看到学生就头痛。”
袁九桢心想:“我也头痛。”
那头许岐正啃着笔头等袁九桢回消息,没想到她直接打了一个电话过来,他一下子有点手足无措,深吸了一口气才按下通话键:“喂,袁老师好。”
“喂,许岐你好,你那个题题目没有理解到位……”袁九桢连寒暄都没有,直接进入正题。
许岐皱着眉毛边听边在试卷上写写画画,这道题确实中心主旨不太好找,袁九桢足足给他讲了十分钟才捋顺。
末了,袁九桢对他说:“你这么晚还在用功学习确实很好,但也要考虑别人的休息时间,以后不要这么晚发信息了,我这边不方便。”
许岐在那头笑了起来:“好的,袁老师,我下次一定不这样了。”
袁九桢感到大事不妙,紧接着说:“以后有什么问题,直接在课间来办公室找我,平常没什么事也麻烦不要给我发消息,我不怎么看消息。”
许岐心想,好家伙,这一句就把我堵死了。他说:“好的,袁老师,是我做得不到位,打扰你休息了。早点睡吧,晚安。”
袁九桢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魏青芸把热好的牛奶递给她,跟她开玩笑道:“你跟学生通话怎么态度这么差劲?平常也不这样啊,这才工作多久,就已经铁面无私了?”
袁九桢摸摸自己的脸说:“我态度很不好吗?”
袁之问接着说:“确实不太好。”何止是不太好,脸上的不耐烦都快要溢出来了。
袁九桢说:“那我下次注意点。”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想,不会有下次了。
*
许岐扔了手机,把自己摔在床上,孟潮被他弄醒了,他手脚并用把许岐推搡开,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地说:“别用功了,快点睡觉,明天还要去我们家呢,你要是吊着俩黑眼圈,小心我妈又唠叨你。”
孟潮每次来他这住都非得和他挤一张床,以前他们还小,身量短,骨头架子也小,还能挤得下,现在都长大了,孟潮足有一米八几,许岐甚至比他还高上几公分,他们俩人睡一张床,简直挤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许岐烦得很,却根本赶不走他,这人好像没骨头一样。
他往旁边躲了躲,贴着床边睡了。没想到孟潮被他弄醒,越躺越清醒,也不让许岐睡了:“你刚刚跟谁打电话呢?”
许岐不出声,装作睡着了。孟潮趴过来一个泰山压顶,许岐刚喝的一杯水差点被他压出来。许岐翻身把孟潮掀下去,骂他:“你他妈是不是有病,胃都被你压出来了。”
孟潮才不会放过他:“到底是谁?我太了解你了,你跟谁打电话听起来这么深情款款的?”
许岐不耐烦道:“我语文老师,行了吧?”
孟潮不信:“放什么屁呢,你看看这都几点了,还请教题目呢?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你是这么用功学习的人?”
说到这儿,孟潮简直有点牙痒。
他们两个生日前后只差几个月,从小被全方位对比到大,他也全方位被吊打到大,要不是孟潮天生心宽,早被打击得要抑郁了。
当时许岐妈妈身体不好,他爸爸工作又忙,许岐就经常被接到孟潮家住个一年半载的。孟潮他妈妈是个望子成龙的性格,从小孟潮的各色辅导班、兴趣班是真的没少上。孟潮得去,许岐也总被打包一起送过去,许岐跟着孟潮学了不少有的没的。
许岐他大姨专门请了人给他们教书法,他们的启蒙老师是当地有名的“丹青手”,一起的小孩都一板一眼按部就班地跟着学,唯有许岐,常常在课下被老师单独叫去,给他单独点评。
许岐学这些是天生就“通”。老师私下跟大姨说,许岐是真的有天赋,也是真的不感兴趣、不在意。孟潮现在还记得他偷听“丹青手”与他妈妈的对话,他说许岐的心里是“空”的,这样的小孩最好教,最容易出才,但是,也最容易坚持不到底。因为他的心像一个空空的瓦罐,什么东西都能装进去,也什么都能流淌出来。
孟潮从小就意识到了,许岐是个天赋异禀的聪明孩子。比起每天被他妈妈逼得团团转的孟潮,许岐显然要潇洒得多。
学习对许岐来说,从来不是一件苦差事。据孟潮的观察,他从来没有过“心力不足”、“力有不逮”的时候。
孟潮在小的时候,常被他妈妈的期望压得喘不过气来,然而许岐却连这样的压力都没有。
孟潮记得小时候的许岐长得很秀气,像个小女孩儿,明澈如水的黑眼睛,小巧精致的鼻梁,又白净,看起来像个脆弱的瓷器娃娃。
但是瓷器娃娃可从来不认为自己是瓷器。
他们一起玩的时候,许岐从来都是那个更加顽劣的。孟潮听他小姨说,许岐刚刚会爬就根本闲不住,到处乱爬,经常趁大人不注意从床上跌下来,撞得脑壳红肿,哇哇大哭。但是从来不长记性,哭过以后继续乱爬,小姨是非常温柔沉静的性格,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一点也没有随她,如此好动,许岐闹起来更是不天翻地覆不罢休。
小姨其实不喜欢许岐太闹腾,他长大一点以后,懂了点事,就会在小姨面前装作听话温和的样子,但若一旦不在小姨眼皮底下,他就像个猴子一样开始“为非作歹”。
那时候姥姥的领居家养了一条巨贵犬,站起来足有一米多高,每次他和许岐去姥姥家,许岐总要撺掇他去找这条巨大的狗狗玩儿。
有一次孟潮在午睡中被大人们吵醒,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才发现这惊慌从何而来:许岐不见了。
姥姥和姥爷发动了全家,正要出去找人,孟潮却带着他们直奔邻居家的花园——那条巨贵总在那里。
到了邻居花园前,他们就听到了许岐的声音“它的毛毛好软,你摸摸。”
另一个细弱的声音:“……我不敢。”
“别怕,它不咬人,很温柔的。”
“还是不要了吧,我害怕……”
许岐有点不耐烦:“真胆小,你看我,我不但要摸它,我还要骑上去!”
听到这儿,大人们生怕许岐再继续折腾这条温顺又可怜的狗狗,赶紧叫他:“许岐!”
许岐看到人来,一点也不害怕,他一手揽着狗脖子,一条腿使劲往上够着,要骑跨上去,那条狗狗可怜兮兮地看着大人们,他们苦笑着赶紧将许岐扯下来。
旁边那个胆小的孩子从硕大的狗狗身后露出头来,那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是邻居家的小孙女,那女孩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惊恐地看着大人们。孟潮从大人的腿缝间钻进去,勾起许岐的脖子就跑,姥爷在后面吹胡子瞪眼地训许岐,又给邻居一声声赔不是,邻居爷爷非常豪爽,非但不计较,还热情招呼许岐,让他以后常来撸狗。
孟潮回头一看,那女孩儿却好像是自己受了训一样,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邻居爷爷连忙把她揽到怀里安抚起来。
当然,许岐那次没逃掉一顿打。
许岐翻过身睡着了,孟潮盯着许岐的背影,不由地想:这小子是怎么从那人嫌狗厌的小屁孩长成这样阴郁冷漠的样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