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径微白了张脸,从端仪手中一言不发的脱身,又因着宇文识还在门口假笑着,便走到桌案前倒茶。茶还热着,杯盏几盛,与昨夜又是不同样式。金线桃杆,勾着红尖儿。两只粉面桃果挤在杯面,眼睛提防着宇文识的反应。低声恳切道
“宇文公子,这是客房,你不该进来。”
“哦,奴家是看你一直不出来,担心你出事,这才进来的。”
端仪灭了灯灰,稀里糊涂披件衣服下床,看着二人一并坐在茶案前,正巧是昨夜她和顾径微的位置。二人心照不宣的没再提方才的事,但是顾径微有意不去看她,像是有些恼,陈端仪看在眼里。宇文识此行之意似乎不在她,穿的又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黑色绫袍,腰间坠着忍冬纹玉牌,一身利落又精心点缀的行头,衬出些谈生意的派头。较之顾径微,荆钗布服,玉肌粉黛不施,相对暗淡,但拿人的态势不遑多让。
“陈姑娘,这是宇文公子,陌香茶馆的掌柜。打扰你休息了,真是不好意思。”
端仪心道,既然知道是打扰,还能这样自然的来她房里喝茶,倒像是有意让她参与他们的事情一样。
“都是奴家打扰,真是不好意思,你别怪顾公子,要怪就怪奴家。”
宇文识泫然,局促的看着陈端仪铁青的脸,她冷笑一声,将枕边香炉摆在桌案中间,对他直接道
“要看就看它,别看我。”
宇文识,如今化名宇文卿欢的陌香茶馆掌柜。此刻一张红木椅拉到身边,硬挤出的娇羞与客气,看着她。陈端仪回以提防一笑,另抬张黄木小凳坐到另一边。这儿不是四九城,卿欢不能使性子,本着码头茶馆掌柜这个身份,也要尽职尽责地装出个不计较的大度模样。
“城西这儿的地皮数这里最好。城隍庙里高人指点了,顾公子家实在是做生意的风水宝地,但是顶上星宿七杀作势不好,容易犯桃花。”
“宇文公子说笑了,鳏夫而已,身边哪敢有女子。”
端仪接过话头,冷冷看着宇文识
“对,你别想太多,我也是个男的。”
宇文识反而莞尔
“开个玩笑而已,我们还是谈生意上的事。”
“上次给茶馆调的香已经够用数月的,怎的这么快就又要新的了?”
“顾掌柜的香,奇异诱人。在下游历以来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宝贝,来店里的更是没见过。用过一次再无替代,用的自然就快了,在下想请顾掌柜帮个忙,把调香的配方卖给在下,也算是成全了在下对这香气的一片痴心。”
顾径微面上不起波澜
“只是寻常的岭南香料,城西人都识得。调香的方子说有也有,香料都在心里,重量在手指尖上。公子这突然让我写下来,我也是无从下笔。”
“岭南香料各家各户皆不同,唯有你家的最合我心。怎么,顾公子觉得我拿不出你想要的东西?”
顾径微望着茶盏许久,终于抬头,刚想说些什么,与宇文识又对视一眼,话又噎住了
“公子不必担心茶馆抢了未来的几分利益,只要香料卖给我,我给你的报价足够你卖半辈子的香料了。”
“在下在乎的并不是钱,而是这香料的材料,取得十分艰难。”
突然,门外院中稍南方的屋子里,传来些动静,这动静教顾径微收起了话头,匆匆道了声抱歉,便快速要赶去了。端仪适时伸手,拦住他
“怎么了?”
“小潋睡的不安生了,我得去看看。”
已是急的双颊绯红,轻轻脱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抱歉,陈姑娘你先帮我照应着宇文公子。我很快就回来。”
话音刚落便没了人影。原先的屋子里只留下宇文识和陈端仪。
他已收回那副演出来的奸商面皮,声音温雅得体,像方才那一出不是宇文识自己演出来的一般。又不想陈端仪追出去,便睨着双眼睛猫儿似的黠她。
端仪闭紧了嘴,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宇文识哧一声笑出来,半身斜靠在桌案上
“有趣儿。”
“那香就是寻常宫香,我都闻出来了,你为难他做什么。”
“一个寻常夫郎手里有官家的东西,你不觉的很奇怪吗?”
“那是你们宫里的事情,和我没关系,我不想去管。”
宇文识不恼,看她许久,才道
“陈姑娘,你长得真好看。”
“明天我就把这张脸划掉。”
“我说话你还是这么在意啊。”
“你能不能不要什么事都联系到自己身上?”
陈端仪另沏一壶白水,享受了片刻安宁。再大发慈悲看他一眼,却见宇文识眼睛红了一圈,赌气似的一直不看她。但又忍不住,含着泪又笑道
“不喜欢,我不说就是了。”
他从来没这样过。陈端仪顿住了,见过他哭,没见他哭的这样小心又委屈。再回过神来已经擦干了眼泪,没事儿人一样看着她。
“你饿不饿?中午去茶馆用饭呐?”
宇文识养尊处优,何时这样低声下气的同别人说话过。陈端仪不觉得荣幸,只觉得后背上爬满了虫子一般浑身难受,心底另有一种情绪翻涌着上来,略一思索,竟是怒气
“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宇文识心里明白她的意思,却有意避开话头,恰似无意的把玩陈端仪留在桌面上的镯子
“怎么了,我不是一直这样。小心翼翼的讨好你吗?还是说你喜欢顾径微那样小意温柔的,我也可以学。”
“殿下!”
话音刚落,房门被人打开,宇文识看向门外,顾径微浑身颤抖着抱着小潋进来。二人匆忙起身,一个接过孩子,一个扶着顾径微
“怎么了?顾公子。”
他张了张嘴,声音几乎是从嗓子中挤出来的
“有人进来了。小潋的东西都被人翻找过。若不是我方才赶到,孩子怕不是也...”
陈端仪朝门外看去,院子里悄无声息,但她知道周边布满了宇文识的人。她不敢置信的看着宇文识,还有他已经滚到下巴上的眼泪。后者报以轻蔑一笑,陈端仪知道又是被算计,眼神晦暗不明。
“宇文公子,我无心和你做生意。那香料方子和寻常合欢香料无二,冰片,合欢籽,再加上黄叶连翘。黄叶连翘只生海境,难以寻得,我这里也只是有些许,你若是想要,尽管拿去。”
说罢,又拉住了抱着孩子的陈端仪的手,眼神恳切
“陈姑娘,求你今夜别走,陪我去报官。”
“黄叶连翘这样的名字,我之前听说过,好像只有宫里教坊司用来制香的手艺。顾公子,怎的也掌握了?”
“宇文,顾公子急成这样,你还有心思问这个?”
陈端仪声音里都透着寒气,宇文识充耳不闻
“怎么,你也是从教坊司里出来的?”
“我不是。”
顾径微抬眼看一眼桌案上的香炉
“这些黄叶连翘,是我苏杭娘家给我的陪嫁。我妻主曾在宫里任要职,迷上了乐倌儿。我曾鬼迷心窍,为了让她回到我身边,什么手段都使尽了。该学的不该学都学尽了。”
房中安静下来,顾径微自篾的笑一下,宇文识不再逼问
“最后有了身孕,她也不在乎。倾家荡产的帮着倌儿哥脱了奴籍。又要与我和离,我带着孩子回了岭南。这些黄叶连翘,我看到它们就能想到在京城的一切。但是我只能靠这个养活小潋。”
“抱歉,提到你的伤心事。”
“已经不伤心了。只要小潋没事,我承受什么都可以。陈姑娘——”
陈端仪声音温柔下来,连带那人仅有的信任一起,接住了顾径微的话头
“宇文公子从小没吃过苦,他眼里除了想得到的香料,哪里还能容得下别的东西。顾公子不要和他计较。咱们一起去报官,事情不结束之前,我不轻易离开。”
后面这句话声音压的极低,陈端仪却巴不得那身量较高的人能听到
“你满意了吧?宇文识。”
院墙上的瓦当有敲动的声音,宇文识的人就埋伏在房顶上。陈端仪抱着孩子的手松了些力气,包裹着小潋的衣领向下稍坠了坠,露出一张宇文识从来未见过的脸。那是一张和破庙里藏着的孩子年纪相仿但完全不一样的脸。
七年前国玺易主之时。继位者先太女迷失内城,宫城大乱。太女的六皇姑趁乱接手皇位,直到现在。而先太女的下落和生死仍是未知数,虽然今上倾巢寻找。但是明眼人都清楚,找到先太女之后,皇位的归属必然有了一争。朝中也珠胎暗结,有一派老臣仍坚持先皇遗诏,对六王爷的皇权合适与否仍有异言,若是先太女突然出现,宣布夺权,难保这些先帝遗老不奋力一争,在朝中生出动荡。
陈端仪才不信宇文识是闹别扭辞了这凤君宝座,传闻先太女只和先凤君云京亲近,若真的在外生活惯了,看到和云京几分相似的脸,也许能乖乖听话,跟着回宫,这样也算安稳民心。让皇上坐稳这龙椅。
可偏偏,宇文识他们根据探报一路找到了白玉港,没有看到那小太女,却见到了云游在外修书的陈端仪。
宇文识的视线从小潋脸上转移到陈端仪嘴角,这次换她对他狡黠一笑。
院子被明光照满。顾径微依靠陈端仪的身影渐渐被光影掩盖。陈端仪自离开也未看过他一眼,宇文识的手尚且颤抖着,举起桌案上那只巴掌大小的香炉。里面的余灰还带着香气,方才的对话倒有几句是真的,宇文识是真的离不开这馥郁香气。他记得初次闻到这种香气,便猜出了这香的用处,那时这香还不是官供,更不是教坊司的勾人手段。而是只专供给一个人用的香料,那时举宫上下,除了那个人,再无其他人配打这香的主意。
宫闱是一堵水红墙,红的像手上的冻疮。缀在玉白手上,最终沁成了抹不掉的褐。
茶盖上烹出细腻的雾汽,拥着芙帘,顶出个半弧的盖。泌到那风尘仆仆的人脸上,像刚被卧房内暖炉烤出的细汗。
料春节候,宇文识在风口跪坐了有一会儿,觉不出冷,手却有些僵,冰裂的碎片开在杯盏上,和那小小的冻疮几乎要长到一起。终于。幕帘后头响了动静,宇文识拘谨的身影崩得更直,任由那淡淡的茶香溢到手上,疮上也蒙了这杯盏里的恩赐。
这一瞬间,他痛的皱眉,却不敢呼出声。眼见那华服宫人挤着繁琐小步接近了,又伏在宫砖上朝他轻声低语,唤他旧时称呼
“二公子,殿下起了,请您进去呢。”
宇文识面前的幕帘随着揭开,屏风上的凤凰纹样和进殿时见到的照壁上的一样,是宫里的独一份,自古就只属于他们宇文家。
凤君宫里的老嬷穿的光鲜登样,样式和宇文住的梧桐林苑制得也不一样,又是凤君宫里的独一份。嬷嬷领着宇文识,花发和耷拉的眼角带些慈祥慈悲。
宇文识跟着到了宫廷深处,花椒涂墙的味道让人不自禁打哆嗦,脚步停了,他突然有些怯,嬷嬷觑着他,笑一下,先行进了寝阁。过一会儿,她挪着小步子快而紧的出来了,怀里抱着暖裘,孔雀翎子上最尖细的绒毛,缝出了这件样式有些旧的暖袍。
宇文识那双细致的眼露在暖裘外头,被人拥着进了寝阁。寝阁里忙着的人见到二公子,不约而同袖了手,恭敬站到两边问候。又都教掌事嬷嬷领着退出去了,只留宇文识攥着孔雀毛领,站在偌大暗绿的地毯上,像只错归林的飞鸟。
儒榻上传来的声音气若游丝,先止了宇文识的跪,随后一只白的瞧不出血色的手又伸出帏帐,挑出了细口,让他能瞧见他。
“上来,让本宫看看你。”
紫檀木榻的气味和宇文识裹着的一样,他听话上去,不敢坐在凤君身边,只稍稍沾了边。
云京久病的眉眼仍旧缱绻,枯瘦的手轻重有致,用块名贵白绸绢子擦去宇文识额头上的汗。长睫毛忽闪着,终于有了勇气抬眼看向那张与自己几分相似的脸。
宇文识被选入宫时年岁还小,一来便住进了栖凤殿不远的宣德殿,却一直没和这位名义上的叔父,实际上的凤君这样近的接触过。后来搬到了离正殿最偏远的梧桐林苑,却能蒙凤君恩旨见他一面,虽说是来陪云京叙亲情解闷,却是十足的恩宠,要知道这些日子除了皇上,凤君愿意见的人不多,竟也包含了他一个。
“离家多少年了?”
“有十年了。”
见他端详,宇文识补充道
“五岁领的恩贴,今年十五了。”
云京又想到自己十五岁那年,有些动容,更怜爱的描摹一番他玉人儿似得五官,瞧见他领子口上的补痕,神情突然有些顿,抬起了宇文识的手,没教他藏起那刚生的疮。
茧子还嫩着,却是再剥不去的。生在原先娇身贵肉上,叫云京心里漫过一阵悲凉
“这样的手哪是能做凤君的手。她和我说过不为难你们,到底还是被我牵连了。”
宇文识的手被他放下,云京眼里含了水,自他清秀的脸颊落下,宇文识有些手足无措,却也听出了他话里的“她”是谁。
原是梧桐林苑虽在宫里,却离那些主子们极远,是个易生地头蛇的无规矩之处。除了宇文识这样在宫中断了后路的角色,没有贵主能再被送到这不见光的地方来。宇文识被派去作的是最不体己的粗活,天寒地冻的只靠几件单衣蔽体。硬生生忍下了。明明一副贵人做派,却极能忍耐,让人好奇他被迁宫的原因,林苑官员跑去前朝打听,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她们听来的东西成了令他受苦更加理所当然的理由。
堂堂一朝凤君,名门卷养在宫里的凤凰,竟敢私下暗生情愫,勾结情人逢机相见,暗里机缘上不了明堂,这些手段和勾栏男子有何区别?!
据说进言告发的人已被皇上处死,和宇文家相关的一众人等皆已被发配。唯独凤君却因病只是被禁足在宫闱,并无别的旨意处置。
据说是因为此事只有人言,并无实证。皇上一怒,折磨那情人乐陵游十余日,只留她一口气吊在地牢里。直到终于有人找到了证明凤君清白的证据,推了这桩冤案,救了乐陵游一命。
只是原先的鬼医圣手乐陵游,也被折磨的不能行走,怕是再难行医问诊。而凤君被解了宫禁,却因郁结在心,日渐消瘦如槁木。名贵汤药吊着口气,只让人捎了一句话给正殿。他要见宇文家后人,下一任凤君,宇文识。
皇上应许了,宇文识也因此得以从梧桐林苑中出来透口气。虽然对这些故事心知肚明,他却不能在这人面前表现出一点的关切,生怕勾起他的伤心事。
“我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天真爱笑,如今是一点也瞧不出了。”
“殿下别伤心,阿识过的很好。”
宇文识宽慰着,却觉云京的手突然钳紧了他,那人声音突然压低,像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在如鱼得水的后宫里说出了此生唯一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若是有一点法子,我都不让宇文家的孩子再做凤君。若是我有的选,做个寻常人家的夫郎也比如今这般的好。”
宇文识不知道他哭的究竟是什么,但陪着他将泪流了下来。云京适时敛声,眼下晕出淡淡的红。一点也瞧不出方才的失态。
“本宫这里现在是人人都怕沾上腥儿的地方。你不好久留,本宫让人送你回去。”
“是。”
宇文识站起身,却仍被他牵着手。宫殿更冷清,外面宫人行走的摩擦声几乎显得比别处更响。宇文识只觉得比方才更冷,他突然想到凤君膝下无子嗣,也难怪他成了他在这宫里牵挂的人。
“本宫会让人将你安顿到好地方,以后的日子,务必走的小心。”
凤君敛了帏帐,浣纱重垂,只留给宇文识一个卧憩的影子,还有若隐若现的安神香影。但他还是毕恭毕敬的行了宫礼,直到方才那位嬷嬷又按来时路带他出去。
归程时上的矫撵和来时也是同一辆,回去的路走的更仔细。宇文识被塞在轿子里运出了栖凤殿,车帘摇晃着被风吹起,窗外光影无限好,在他眼中也无限的宽阔,这双眼睛似乎永远无法被宫中景色填满,但此时的宇文识,心里也明白想要看到更多,也是在被这良辰美景奈何天的幻境,囚住了。不知走到了何处,他心事重重的望见了帘外的日光,被帘布剪成了假山形状。
宇文识看见一个站在假山遮掩处的人。她身量有些高,却掩不住病态,半张面具遮住了她的脸,宇文识不可避免的望见了那双眼睛,她的眼神让他似曾相识,凤羽纹样的轿子吸引了她的视线,于是她驻足,徘徊此地。
宇文识放下帘子,缩回了轿子,以避开那双寒冬似得眼睛。良久,轿子运至假山另一边,他又挑起了另一边的帘子,只见那人已离去了。黑袍下难掩腿脚不好的行迹,宇文识又放下了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