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两条路的岔口。骑着快马的身影没有选择下山那条通往城西的路,而是朝另一端去。此去一路径直,路边种些桑葚,引来些灵猴,林荫后时常荡几声。这条山路一直通向座庙宇,原是张大娘口中说过的那座“破庙”,日头熄了,古庙伴着猿猱声多少显出些荒凉。
马在庙口槐树下喷着鼻息,下马后的陈端仪已然换了副神情,与方才和那些人交涉时的不一样,与给小潋喂药时的也不一样。此时的她不知心中在揣度些什么,眼神却透露出她想的东西,和她一贯行医渡人需要的东西并不一致。
从怀中掏出幅遮面,戴到脸上只留双眼睛。陈端仪撩开袴脚,露出一截小腿。暗蓝色布条绑在腿骨上,藏好了把短匕。破庙在山脊上,高高的立着,在城东也能看见庙宇的顶端,白日上山有野蜂,夜里上山要小心换了性子的野兽。比如竹叶青,最吸眼球最温顺的蛇类,夜深才盘附在潮湿处,伸着獠牙毒液落下来。
庙里就很潮湿,供台上摆着瓜果。陈端仪照旧先上了香,余烬给了折子灯,举在手里沉甸甸一盏,映点出角落不大的一张麸皮铺底做成的草床。草床一角也有盏油灯,烧过的灯油半汪着,有引火线半着过的痕迹。
供奉的神像不言语,眼睛幽幽的望着陈端仪。看着她绕道雕像后头,打开了瓷瓶下遮住地窖,原先是储备供奉花灯用的,将打开时还能闻到香烛味道。只是这次打开,闻见的不只有香烛味。
藏在其中的孩童,穿的依旧光鲜登样。手脚并未束缚住,却在来人的注视中一动不动,湿润的眼睛勾住了陈端仪的遮面。陈端仪倒吸一口气,道
“他们已经追到这里来了,我不能再留你了。”
……
天色更迟时,赶在宵禁前,城西出现一个蹒跚身影。刚照顾好孩子入睡的少夫郎披着衣服,将竹门推开了一道缝隙,便见到原先那个意气风发的人,此时有些失意的站在那里。
他慌忙推开门,夜色太深,他看不清陈端仪手上带着的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她脆弱的好像一碰就倒了。陈端仪迟疑着,先开了口
“叨扰了。”
“恩人,天这么晚了,您若是无处可去,就留下。”
少夫郎瞧出了她折返回来定有她的理由,侧了身子请她进去。陈端仪如愿进去,趁少夫郎喂粮草给马匹的时候,陈端仪已收整了一番。少夫郎另取了棉衣进来,装作没看到陈端仪衣袍沾上的血痕。端仪良久回神,接过棉披缩进去,道了声谢,勉强说笑道
“这个时辰,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了。”
“张大回来的时候说姑娘去了陌香茶馆,我就知道姑娘要回来的。那茶馆蹊跷,可没听说过有人能过夜。”
说完眼睛不自觉上下打量一番她,神情有些别样意味。陈端仪失笑,点头应是。少夫郎已端来盅补汤,药材的香气和温度一样恰到好处,陈端仪才觉得有些饿,看着少夫郎熟练的为她添上咸甜口的蘸料。猪肚的清香伴着烟火气,陈端仪看着明烛下晃着的他的脸,莫名有些感动。
“在下只借住一夜,有劳少夫人。”
“叫我顾径微。”
顾径微眉心带痧,顾盼常蹙。此时也只带了微微的笑容,像是在说一件不关己的事情
“妻主走了之后,我还是跟了顾姓。少夫人什么的,提了也伤心。姑娘是我们顾家的救命恩人,提什么有劳,折煞径微。”
滚水开了,他就手开始泡茶。陈端仪思绪又聚焦在那紫砂茶器上。仔细打量这些用具,虽然是在城西,住的院子空旷简单,这顾径微的用具却十分细致。紫砂壶不少见,少见的是茶壶里泡着的茶,金骏长寿眉,泡在水里针尖似的沉浮,不倒不飘。他瞧起来不善交际,不说话时还有些不近人的寒冷,备下这样贵重的茶品,倒真不像为平日待客准备的。
还有顾径微泡茶的手艺,虽是尽量简洁,但晃盏,沥水,高冲的几个势头都用了足够好的力道。顾径微似乎不担心陈端仪问起他的身世,几次对视都显得坦然。陈端仪饮着茶水,心中突然出现个念头,倒叫端仪也吓了一跳。
顾径微这幅做派,像是教坊司出身。
想罢,陈端仪忙摇头。惭愧自己没来由的把眼前人当成了那种身份。她提起茶盏,为他斟满茶水。顾径微倒是很给面子,接过后直接饮了。
“我明日一早便动身,一定赶在天黑前翻过山去。”
他分明听见了,却没回话。只笑盈盈的看着她。
“顾公子有话直说?”
“姑娘明日要过山,我看也不能走山路。毕竟今日姑娘翻山的决心已是谁都劝不动的,恕我直言,你今夜能回来,那一定是山上有留住姑娘的东西。若是姑娘一直想着今日在山上发生的事情,就算明日你下定决心走山路,明夜径微可惦记着要备好茶水等姑娘回来了。”
端仪无奈,竟叫这个刚认识的少夫郎猜到了心事。
“总不能一直不过山去。明日有明日的办法。”
“姑娘说的是,是我夫郎之见了。”
可那眼神依旧是不信她的。陈端仪要强,原先生出来的那些暖意生生的断了。
“不早了,我先去陪小潋。你睡在这间屋子可好?我家不大,这间算是最宽敞的了。”
顾径微眼含歉意,端仪忙摆手,直道这间已经最好。
天又鸦黑些,鹊栖在檐角敛着翅膀。端仪脱了外袍,想要挂在凭架上,想了想,还是叠起来堆在枕边。虽然喝了茶水,耐不住一日奔走,睡意很快上来。朦胧中,她听见那只鹊展开翅膀出巢的动静,这时已不知道外头到什么时辰了。
再昏睡些时,陈端仪露在外面的手臂盈盈被人握起,塞入更厚的锦被。她睡的深,察觉到也只是动了动。可那人仿佛忘记了这样可能吵醒她。另点了一炉安神香搁在脚凳上,想让她睡的再舒服些,可那官供才有的花枝香料燃烧的味道一下子将陈端仪带回了六年前,那个高阁暖卧的雨夜。
那时陈端仪睡的也已昏沉,直到怀中那个人的泪水沾到了她的手心。陈端仪睁开眼睛,本能的看向手心,却看到宇文识哭花了一张俊脸。
“你别杀我。”
陈端仪没有回答,半侧着身子支颐看着他流泪。宇文识看着她怡然自得,便不敢哭了,像受惊的黄雀儿,缩进锦被里遮住脸。
“你是怎么进来的?”
暖阁只有药架和花架。除了她们师徒,寻常人不会找来这里。彼时的陈端仪捏着那娇软华贵的衣袖,这人真是浑身都绣着凤羽,脸又精致,眼睛宝石似得明净透彻,眼下有个小窝。真像只凤雏儿,陈端仪轻轻掀开锦被,看着他的脸,突然心里起了点涟漪。她伸手去够凭架上的手绢,却惹得宇文识紧阖上双眼。
手绢沾在眼睑上,点在泪水染红的那里。宇文识睁开眼睛,见她没有要杀自己的意思,嘴巴又委屈的撇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王爷送我来。宫城里突然乱了,她说要把我送到安全的地方。但是那些人把我留在这里就走了。”
“别哭了。我这里就是安全的地方。”
宇文识被她哄住。眼前这个人仿佛对外面发生了什么都毫不关心,看向他的时候却十分温柔。宇文识贴住她握着手绢的手心,又想呜咽,被陈端仪打断。
“宫城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陛下没了,王爷她也...”
宇文识不敢回想方才经历的事情。又见陈端仪起身要出去,竟有了不想让她离开的心思。陈端仪只觉得好笑,看着那人随着起身紧张的样子,玩笑道
“你就是这样留下女人的?怪不得慎王殿下这么喜欢你。”
“不是,我没有。”
陈端仪端起大碗醇茶一饮而尽,吊足了精神。突然闻到身后枕边传来一阵浓郁合欢香气,似是春日早来,提前暖了一屋的雨汽。她不解回头,方才发现那宇文凤雏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盏宫炉,手抖着调好了一炉的香气。眼上还有泪痕,却光着脚追着陈端仪出来,身上披的丝绸锦缎散开,直接抱住了陈端仪刚系齐整的腰。
“姐姐不要抛下我自己。阿识好怕。”
熏香中,陈端仪看人都有些模糊。她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已经醒了,还是如今这番也是在做梦。她幼时便跟随师傅上山,下山也一心从医,对男女之事敬而远之。虽然早就听说过慎王爷养着的小凤雏是个绝色,如今这样真的扑进怀里,缠抱住自己,也确实是头一遭。
陈端仪愣在原地,手里的发带垂在地上,宇文识就手拿过,藕似白嫩的手臂从袖中伸出,勾出陈端仪的脖子,带着鼻音轻声吞吐
“姐姐,我是这样留下王爷的。”
陈端仪一直对当时的无动于衷感到后悔,甚至有想过若是可以再来一回,一定不叫那时还纯净可人的宇文识占了上风,她一定要主动到底,装也要装出她久谙情场的样子。才不要被他那么一勾就丢盔卸甲,双颊红透。
因此睡眼朦胧中,陈端仪再次闻到了合欢香气之时,她因着那点常惦记的不服输的态度,不自觉的勾住了为她盖上厚被的人的手臂,轻轻一揽,便将他抱入怀里。
“这么急不可耐了?”
声音沙哑着,陈端仪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张十分惊讶的脸。
顾径微有些无措的挣扎几下,陈端仪还未来得及放手,此时又听见推门而入的声音。竟然在城西别院见到他。他一身褐墨黑袍衬得娇白面色无甚血色。停在香炉边,手边沾些香灰末儿,宇文识望着端仪,偏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