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内城。
宫城水渠宛如一股暗道,劈开了内城的左右。水流之上前几年全换了白石板掩盖,沿着石板一路向北,便是朝臣点卯的必经之路。中心大街与之交错,靠近东宫的路上,不知何时多了座院子。主人神秘,只叫它别院。
院中有水榭,旁筑高台,夜里偶有灯盏点亮,今日这只光烛摇晃的厉害,自城南吹来的风尽数教鳞次栉比的楼阁挡下,只剩一缕宛若叹息的气流,将垂垂老矣的灯台也要吹灭了。
灯影摇晃之中,一双手自暖袍中伸出来,扶住面前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陈皮上前一步,担忧的唤了一声“公子”。
他一身素衣装束,长纱笼着高窕身子,腰上系着暗纹鲛白绸带,加两颗褐黄玉珠装点。夜色浓,衬的他的面色宛若洗过后的望春玉兰,紧致的面孔,玉刻的五官,叫他那双深眼皮下瑞凤眼剜紧了,就连官绎都不由心中生畏。
“皇姐今日操劳过度,已教王府的人接回去了。你,你也好好休息。不必等她来了。”
官绎避开眼神,报丧这种事情早知道应托给官佑去做,这皇姐的别院不是头一次来,与这人这样长的相处却是从未有过。官绎身上在隆冬里生了汗,她清了清喉咙,本想等他哭出来,再将肚子里的场面话尽数用出来。谁料那人沉默一会儿,竟又直了腰,声音也听不出丝毫的慌乱,宇文识行礼道:
“六王爷今日也很操劳,还不辞辛苦赶来告知我。舒宁感激不尽。”
“本王只是行了本分之事。你切莫忧思过度,二皇姐近日怕是不能来陪你,若是有什么缺的少的,你尽数告诉他,本王尽力帮你置办。”
伸手一指,又一面生宦臣自门外步了花厅,毕恭毕敬的垂首,一副宫人做派,栖凤殿凤君身边人的装扮。
“二公子,别来无恙。”
“你是?”
“奴才赵佝,曾服侍在凤君殿下身边,之前陪着殿下招待过您。今日本想殉主,被王爷救下,带给您做奴才。您瞧,这是殿下留给宇文家的东西。”
赵佝伸出手,一只紫檀木球躺在手心,放出温暖的光泽。长至手臂的缨穗由五彩金线编成,混着孔雀尾上的绒,再昏暗的地方都让人移不开眼。宇文识接过那只凤君遗物,心里强压住的悲伤终于是忍不住的了。宇文识抬首,看向官绎
“这是殿下的香球。”
“是。”
“王爷真的要将它给我?”
“今日匆忙,皇姐忧虑之中想着总要给宇文家一个交代,就差我送来这只紫檀木球,还有赵佝。若是能稍微宽慰你的心疾,也不算心机白费。”
宇文识几乎站不住,摇摇欲坠的身子被老黄门陈皮那双极长的手扶持住,陈皮代之行礼,叫官绎抬手给免了。后者瞧见美人这样,硬心肠中难免也是一阵唏嘘。向过往官绎也因着宫中混乱被送去西昭王处历练数年,独身守边关,漫漫黄沙吹过,羊群叫,马儿跑,想家想的愈发紧。眼瞧面前这人如今也因着娘家失势出了宫,从过去的待选凤君成了摄政王的外室,今日又失去了最后一片庇护的羽翼,日后也难免多些动荡。这样的时候才知道,若无庇护,生的再好看,过去再光鲜,如今都无用。
官绎移开视线,定在陈皮身上。她年岁稍长,是宇文识今日留在身边的唯一黄门,想来也能宽慰上几句。官绎扬了下巴,翻身上马,对陈皮道
“本王今日就先回去,你们先行安顿了吧。”
“是。”
官绎稍看赵佝一眼,后者忙跟到宇文识身后,躬身侍候。风扬马蹄疾,官绎先行离去,背上密上的冷汗只因别院水榭旁静的吓人,仿佛身后有双眼睛一直盯着她,
老鸹飞过,官绎自中心大街上飞驰而过,可怎么都甩不开那奇怪的注视感。昏黑一片之时,她仿佛看到了白日的孙狁,面目狰狞的正站在打烊的汤面铺前等她。
“殿下...”
那孙狁说了话,张开手臂拦她。
“殿下...”
“滚开!”
“孙狁”真的收回了手,愣在原地,怔怔望着官绎手上扬起的明月剑。剑心闪着寒光,寒光不住颤抖,叫“孙狁”松开了手中面具。
“怎么是你...”
扔掉傀儡面具的人仍披着斗篷,发丝叫面具上的弹线纠缠着,露出了一张巴掌大的娇好面庞,此时这张白净俊脸皱起来,桃花眼愈发潋滟。他的唇稍厚,贝齿咬住时留下一个小壑
“官绎。”
他循声跺脚,官绎瞧见了,突然一股无力感自心底涌上。这感觉同方才与宇文在一块时的同情不同,官绎像碰上马蜂窝,听到他的声音就头痛的厉害。
“官绎你最坏了。”
“谁让你们带着王妃出府的。宵禁时候外面多危险,快点回去。”
赫连珠身后的宫人终于追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将站定,又忙劝着王妃上轿子。但他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更加理直气壮对马上人道
“本王妃想去哪就去哪,怎么了,犯法啊。”
瞧见那人的脸色着实不好,这才语气稍软了许多
“我也是担心你才出来的。你自祀典结束之后还不回府里,我就让骨玥来找你,谁想到两个人都不回来了。我这才出来的。”
一个在马上,一个在街堂。一个生闷气,一个明生气。
“先回去再说,这么冷的天,上轿子吧。”
官绎明白了一直以来都被赫连的人跟着,不由心里烦闷。但是听久了那人的哼哼唧唧也不是法子,无奈叹口气,开口劝他。
“我不跟你回去。”
“那我先走了。”
伸手拉住缰绳,马匹哧一声。官绎看向那只挽留她的手,赫连珠扭开了别扭的脸
“王妃。”
官绎垂眸,伸手握住了赫连珠带着手衣的手。他的双颊温红,鼻子抽动。
“上马吧。”
“哼,我才不上。”
话虽如此,眨眼工夫已坐到了那人怀中。
“你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抛夫弃子,自己潇洒去了。”
“我去哪里你的眼睛都盯的死死的,怎么,今日你的人还没有都禀报你么?”
“我也没盯你这么紧,要不是我心里慌的厉害,我才不出来找你。”
“因为害怕?所以戴着面具出来,结果吓到了我。”
官绎勾了唇角,身前靠着的赫连珠转身,面上带些惊讶的红:
“你没事吧,快让我看看。”
官绎捉住他乱动的手,将他在臂弯里箍住。瞧见那人被抱着十分受用,就连行动都乖巧许多。直到绎王府将至,红灯笼下映着两张暖和过来的脸,而王妃已然一副气消的模样,正给她讲着今日进宫朝拜时的事情,突然察觉妻主停了下来,随后耳边贴住了一阵暖意。官绎俯身轻声道
“对了,骨玥还没告诉你,我今天为什么这么晚回来吧。”
“对呀,你去哪了,王爷。”
官绎想到让他自己知晓,还不如直接告诉了他。今日闹到底也该睡了,省的明日睡足了更有精神,闹的她更不是滋味。
“本王去见了一个男人。”
官绎看他翻身下马,加快了脚步,又继续道
“然后,骨玥可能也瞧见了。本王给了他一只香球。”
“他是什么人?”
“这个不能说,你不认识。本王磊落,先告诉你了。你可别生气。”
赫连珠停下了脚步,俊脸藏在斗篷里,幽幽的一双眼睛看着她
“王爷记不记得当初在西戎求单于娶我时说过的话。”
“赫连...”
“你说你在马场上一眼看上了单于的明珠,若是赫连珠肯嫁给你,你愿意拿这辈子所有的一切来换,如果娶到了明珠,你愿意不收妾室。我告诉你,现在你的明珠生气了。”
“哦本王记得,是说过这句话,但是赫连珠的气度太小,为着个不存在的理由生气,爱妃可不可以告诉我,本王该怎么办?”
官绎看着王府前站着的这人,领口是一抹蔚蓝。他像是突然松了一根弦,朝她走了过来
“那你就看着哄了。”
“看本王的本事了。”
叶梢黄,风渐渐。官绎搂住宽袍下那人的细腰。气是生不完的,一哄便又好了。他真麻烦,官绎心里想。但肯定是不能说给他听的。
此时别院。
凭着栏杆望湖鱼,湖水结冰,澄韫绿。月亮在天上,也在湖面上。
宇文识静坐许久,任杯盏散落一地。陈皮自卧房取出暖袍,燃了桌上无用纸墨,添了手炉里的香,瞧见他这样,终于上前收了杯盏,另加衣在他身上。只是她并未劝他半句,自官绎走后,她便一直守着他,任由他沉默,也不去打破这种沉默。
“是不是很晚了。你去休息吧。”
“我陪着公子。”
“府里的影卫怎么说,叔父是因何而死。”
陈皮看了一眼手炉里已烧掉的纸稿,于心不忍的道
“凤君殿下是自己坠落城楼,宇文府的人不打算继续查下去。”
陈皮环顾四周,随后继续道
“不过,有人说殿下今日有召见一人。她叫陈端仪。”
“陈端仪?”
宇文识抬起湛亮的眼,眼角划过一滴泪
“京城化春堂的陈端仪。公子可要让她过来?”
“不必了。”
宇文识擦去眼泪,眼睛闪烁着望向天上的明月,陈皮不自主心想,其实水中倒影望着更近。
“我去见她。”
暖裘袍裹住颤抖的身子,凤雏的叹息自九天绕过,抵到她的耳边。汐雾渐生了,让月亮也流泪,怀中的罪臣之子罪加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