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曙光尚浅,天压下一道闷白。含元殿九龙拾阶已跪了一片官员。或恭敬或谄媚,个个头脚相接,片刻不敢仰首直视此刻站在最高处那个只穿了身八团纹锦衣的人。
摄政王一夜未睡,参茶片子吊着精神,此时才敢忘了祖矩宗规,提着宝刀上朝把玩。唯一被人嫉步用轮舆推进殿正中的宰相杜蔑明痛心疾首,枯松枝一样的食指指向站在龙椅不远处的官慎。官慎歪头望她,虽是怒火未息,但仍克制许多。
“杜相称病多日未上朝,今日也赶来了,怕不是也听说了那孙老儿的鬼话,担心鄞都要亡了吧!”
此话一处,全朝上下议论纷纷。众臣头自他人脚下划过,微乎其微的探讨起昨日最大的纷争。文臣,识孙狁者众,拥贬者不一。武将自诩军功在手,管他换什么君王,朝权在官家手里,那就是青山常在,有得烧柴。但孙狁一事即出,腰上配着的爪纹蟒将令牌,仿佛只变成了一块褐铁片子,拿去添瓦都太轻。
“殿下慎言!自先皇登基一十二年,郢朝已历西戎犯界,南方水乱,蝗虫过境。虽是粮田疲敝,军晌吃紧。但总归民心,臣心是在陛下这边的。今江山摇摇欲坠,殿下既宝册在握,怎能不以示表率,反道说丧气话,岂不是动摇臣心之举。”
杜蔑明捶胸顿足,镶着偌大明珠的宝杖仿佛要将虎毯戳出一个洞。
“谁有意见?哪个发话有意见?事实摆在眼前,你身为老臣不进献忠言,反倒满肚子脾气发在本王身上。杜相这番话是要将过去那些天灾人乱都归罪到本王身上了!”
官慎气不打一出来,字句珠玑扎的她浑身刺痛,无法入座。最后憋了许久,闷出个“私心惑众!”
满朝哗然。跪在二人稍近处的王女尽数起了一身冷汗。据传先帝薨时曾留下意旨,皇位传给皇女辰悯,皇女年幼,由太仆寺魏妤和摄政王官慎辅佐。可辰悯因生了张和先帝发夫十分相似的脸,才过了满月寿便被送去清修观由道长抚养。十二年来朝中都要忘了还有这位皇女。皇上遗志,众人不敢不从,可派去接皇女的队伍去了一拨又一拨,都未能将皇女接回来。问之缘故,魏妤只说清修观建在最高的山上,若要接近,需过一片狰狞密林。
官慎斥其不够用心,让魏妤回了老家。万般无奈才接过宝册,同时接过的。还有先皇最忠心的老臣们的一片疑心。
“杜宰相和慎王爷一样,都是为了官家的江山稳定。皇姐别因着一时心乱,失了肚量。”
王朝绷起了一根透明的弦,突然叫这明爽畅快的声音挑断了。众口难调之下,官绎从地上爬起来,面上仍是宽厚的笑容。
“杜宰相说起西戎兵乱时可还记着是谁平定了西胡乱郢?若无皇姐领兵出征,可还有你我今日在这含元殿站着说话?”
宝石拄杖敲了一下便没了声响。官绎对官慎躬身行礼,听她问询道
“我不是让你去找乐陵游么?你怎么还在这儿。”
“皇姐息怒,乐陵游人已在内阁。等候皇姐问责。”
摄政王瞧起来面色平复稍许,跪在其身侧的太医院院首萧仁勤与七皇女官佑相觑一眼,除了左院判陈璧,无人发现二人之举。
“还是你办事利落。除了六王爷,就没有一个能帮着本王解决昨日祀典之事的?”
官慎踱步几个来回,突然停下,击鼓传花似的将此事交到了进士房周身上。后者浑身一颤,顺着官慎袖子上的麒麟挂坠搭在肩上的节奏抬起了头,仰望官慎,如同面浸寒冰,面皮都要紧了。
“你说,孙狁大闹国祀,孙家在街上散布风言风语,如何安稳民心!”
孙狁闹祀典,但那到底是个疯子,风言风语过去就算了。真正将民心扰乱的,还是您怒火中烧,大肆人祭。房周想了想,这话不能说。
“依臣拙见,孙狁到底是先帝遗老,不如先兵后礼,拨些银子给孙家人,将他们送出城得了。”
“哼!”
官绎一脚踹过去,房周落了个人仰马翻。身旁几个忙拉住她,这才没让她坠下九五之渊。
“放出城去,几个人岂不是又喇叭似的宣扬,你可真是安了个好心。要本王说,就一并拔了舌头。”
“殿下万万不可!臣有一愚见,不知是否可行。”
温墨染和陈璧对视一眼,还是率意上前。她端跪在含元殿砖块上,御史官袍一尘不染,如今也是这局面中最明正的忠臣。
“孙狁昨日虽死,但到底是已得妥善埋葬。孙家人只持一面之词,其实也无法动摇人心。只是昨日人祭,牵扯人数较多,若是不能及时宽慰人心,恐怕君民两疑。”
“你是在怪本王?”
“臣不敢。”
温墨染的眼睛不敢直视官慎,唯有背仍挺着
“殿下要人进献忠言,臣便大胆进言。昨日之事,尽数由孙狁所起,不如将错就错,将昨日所有的罪过全加在孙狁身上。让百姓怪罪孙狁而非官家,这样才能使民不离心。”
“你的意思是?”
“凤君死,鄞都亡。除了王爷,其实全朝百姓皆对这句话有意见。若是因为这话,鄞都真的不存在了,那百姓震惊之际,心里记住的更多是孙狁的话,而非昨日殿下杀孙狁一事。”
满朝皆静。
“臣斗胆,请殿下行使宝册,为鄞都改名。”
天像裂开一个口,白光浮现。照住含元殿殿角的日晷,近的远的,凡是含元殿里能看清晷针影子的,如今皆醒悟,原来已是斗转星移了。
“自古除了在位君主,无人敢为都城改名。温大人这是公然藐视先帝遗嘱,拥护摄政王上位啊。”
温墨染置之不闻。拱手继续道
“臣自入朝以来承蒙先帝恩宠,从来不敢对先帝有分毫异心。只是眼前火烧眉毛,若是诸位同仁有别的计谋,尽管拿出来批判拙臣。”
“臣妹赞同温大人,此计虽险,但代价极小。”
一向沉默的官佑突然附和,她今日一身黛色官袍,站在殿中,正巧身后一道光束照在珠玉官靴上,脚下的尘土育育升空,官慎凝望着妹妹藏在光中的面孔,听她启口,一字一句如附千金道:
“臣妹,请皇姐登基。”
“皇位是皇女的,本王说过,等辰悯回宫,本王如今代管的宝册龙典尽数给她。”
官慎扫视众臣,后者皆垂首待言
“至于改名,若是能换得皇城稳定,本王愿越俎代庖这一回。七日内,翰林院与司礼监拟定新都名给本王,孙家口舌尽数不留。都给本王散了。”
“是。”
回音浩荡,响彻空城。当值的小宦官自龙椅旁直起了酸痛的腰,年幼的脸上沾着困意,全部对话唯独听懂个“散了”,随后奶声奶气对着包括官慎在内的朝中文武宣布“退朝。”
散朝后,臣子像油饼似的迅速聚成几团,声音随着步出几道宫门而逐渐大了起来。几团面饼簇着身上冒汗的那几个,终于,房周最先出了声音:
“今日之屈!”
几个臣子眼瞅着她,等着房周的下文
“我要回去写封血书进献先帝,然后我要上吊。”
房周大义凛然的宣布
“使不得使不得....”
众人围上去劝房周,另两人就此脱身。
温墨染显然气忿未消,低声骂了句“蠢货”。
陈璧未问她骂得究竟是谁,但也压低了声音,急切道:
“劝你多次一定要耐住性子,又做这出头鸟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今日树敌多少我都不敢想,你一家几口人还要命不要。”
“我就要说,这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就算她像置办宇文氏一族一样置办了我,我也不怕。”
“墨染!休得胡言。”
“再说我们砚儿要嫁到你们家去,你还能不护着他?”
陈璧见她有嬉笑之意,不由啧她一声
“一码归一码。端仪近几日也不见个人影,没一个省心的。”
“孩子主意大,不愿意蒙你荫蔽还在京城自立门户,你就由她去。”
“你还说呢,若是你还这样事事不管住嘴,日后摆婚宴你可多出些银子。”
闻声温墨染突然沉默,良久才冒出一句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早膳过后,御书房内。
官绎的双膝自入门便跪下了,连带着官佑。官慎戴着翠色抹额,抹额上有万寿纹络,头疼起来一副伤豹模样,见状也未扶起二人。
“皇妹,你跪什么?”
“朝上信口胡说,让二皇姐下不来台了。皇姐别生气了。”
官佑明显是已经被官绎教训过了,头垂的逾低。
“本王问的是阿绎。你跪什么?”
“皇姐赎罪,乐陵游已经没了。本王恐多生是非,才未在上朝时如实禀报。”
“难为你的用心了。但这不是你的错,你先起来。”
官佑眼巴巴看着官慎伸手扶起官绎,便也伸出了手,可官慎却像没看见一般。还是六皇姐伸手拉起她,这才没叫那双膝盖受罪了。
“但宇文为何而死,本王一日不查清,一日便不能心安。”
“除了乐陵游,皇嫂就没有愿意多说句话的人了?”
官佑见缝插针的开口,官慎便看她一眼,哪有为人分忧的样子。反倒是官绎,回宫后从无与她分隙之心,但心思重,如今面上在思索什么,叫她这个做皇姐的也猜不透。
陈端仪。官慎突然想起了这个名字。但当二人尽数投来审问的眼神时,官慎还是眉眼揪痧,失落道“臣妹也不知。”
“阿绎眼界宽阔,想的人多事多。若是什么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人,尽管来告诉皇姐。”
“臣妹定会效忠皇姐。”
“只是你不如先告诉本王。”
官慎的脸突然冷下来,眼中有寒意,顿时间透彻整个御书房。
“你为何背着本王给孙狁收了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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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坠凤(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