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前,也是这么一个奄冷天,紫绮门上纵身一跃,梧桐林叶埋了凤君骨。
祀典上大乱,有人拗哭,哭的其实不是为这单薄身子的主人终于自掖庭的囚笼中挣脱,他们的哭声带着隐喻,似乎是在为他们不久的未来悲伤。皇城根儿上长着世世辈辈的百姓明白,这内城的天终于是要变了。一张张扬起的脸透露着无限迷茫,那城门上主持祭典的一个个蟒袍龙爪纹,哪个会是他们即将继位的新主人。
凤君死,鄞都陪葬!
被镇压的人群里有个声音率先喊起来,那是内城最有名的疯子,他狰狞脏污的面目令他的声音更加颤抖,识得疯子身份的人率先在心上蒙起一片寒意。城楼檐角站着最近的,原先也只是和身后众王女一样冷眼望着楼下的闹剧,此时终于脱下了黑麂皮大氅,绒毛擦过寒刃,发出清冽声响。
官佑提前转过身闭上了眼睛,官绎却仍冷眼看着,看着皇姐官慎轻身跃到楼下,用斩断西戎军命脉的青月刀,斩断了面前这个已经疯了的前朝老臣孙狁。溅起的血染上了官慎的半边脸,据说孙狁死不瞑目,空洞的眼睛到最后都盯死了官慎??手上戴的玉扳指,喉咙中吐出最后两个字眼。
陪葬。
细微的字眼只有离他最近的官慎能够听到。也只有孙狁能察觉官慎听到他的话时手臂几不可查的在颤抖。弯刀划过臂弯,锦衣成了擦剑布。身型高挑的女子慢踱向不远处,留着奄奄一息的老臣躺在青石板上,哪个又敢上前一步。
他死了。官慎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她凝望着宇文云京那张苍白柔和的脸,伸出手帮他阂上了那双曾剪水盼她的眼睛。这一生和他对望的机会少了又少,如今这人终于肯长久的凝望她了,却已然成了一副尸体。
紫檀木球还戴在他腕上。斯人已去,香味却未散尽。官慎捏住那只小球,连同捏住他温润的手腕,官慎使了力气,球纹便刻在他的手心上。
风吹落叶响,官慎许久的沉默使人终于想起了逃跑。混乱中,官兵镇守,无数双眼睛望向了那沾血的衣背。楼上旁观的人更加沉默,先皇驾鹤后,百姓心里都有个新君人选,此时他们惊慌时不自主的默认,无异于教楼上众王女多了桩心事。
“杀。”
蟒纹军印在握,官慎的声音似一曲之始,随后裂帛落珠难以入耳,官佑捂住了耳朵,本想叫官绎朝后躲避,省的沾上晦气。却于台上窥见胞姐官绎那丝若隐若现的笑容。楼下的官慎杀伐果决,神情叫人难以揣摩。楼上站着的官绎较之甚远,眼里却充满了嗜血的爽快。官佑没喊她,默不作声的在宦臣掩蔽下到了人群最后。
另有宦臣补上去,簇拥着官绎,看完了最后一场好戏。官绎成了最后紫绮门上站着的人,她端详着皇姐那张冷静的脸,血腥味裹挟上来,她都想吐了,皇姐怎能面不改色,真不愧是众望所归的下一任君主。突然,那张脸也看回了楼上,空荡荡的楼宇,只站着一个她。官慎凝眸之下,张开了干哑的嘴。
“把乐陵游给我找来。”
“是。”
官绎匆忙垂首,毕恭毕敬的语气抚慰不了官慎现在的心情。她招了手,原先退至一侧的幕僚躬身拜见
“找到乐陵游了没有?”
“回主子的话,昨夜属下们寻见时,人已经没气了。”
幕僚皱起眉头,步子近了许多
“二殿下现在找她,属下不知,该怎么办。”
“她找乐陵游不过是要她查清凤君的死因,这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跳下去的,谁来查都一样。等到皇姐这股子悲痛过去,想来也不会再过问乐陵游的事情。”
“主子高明。”
幕僚朝身后稍稍,另有一衣着光鲜登样的司礼监宦臣上前,二人面上眼神交换,意味不明,官绎察觉了异样,带他们到无人处,示意宦臣有话直说。
“殿下,凤君今日和寻常不太一样。”
“废话,人都死了,能一样么。”
“殿下别着急,先皇薨了,凤君殿下一直自囚在栖凤殿不肯见人。唯独今日允诺参与祭祀典礼,殿下就不奇怪,是为什么?”
宦臣卖关子,官绎扫他一眼,正巧瞧见幕僚悄悄地摇了摇头,便迅速换下方才的傲慢,另摆了张笑脸出来。
“这事本王也无处得知,但请公公告知一二。”
“奴才只是个给凤君端茶倒水的,怎配得上殿下这样尊敬。奴才是实在钦佩六殿下平日的宽厚礼遇,心知就算多嘴也不会遭到殿下猜忌,这才大胆前来通报殿下,若是殿下听了不顺心,想来也不会告知二殿下,让她治奴才的罪。”
“这是自然,公公请讲。”
阉人翘着兰花指,无力垂下的眼皮暗通波澜
“凤君今日本来好好的,下午突然召见了一个人。殿下可想知道,他见的人是谁?”
“禁庭风声紧,无关人怎能靠近凤君寝居。宇文氏一族受人弹劾已流放宫外,难道凤君见的是宫中人?”
宦官摇摇头,绿豆眼散出精明的光。官绎心中生出兴趣,伸手勾住了宦臣的钱褡子
“我瞧公公面生的很,想来不是得到赏识被选去二皇姐身边服侍的人。”
“奴才贱名赵佝,仰慕六殿下已久,愿用贱命一条追随六殿下完成大业,当牛做马死不足辞。”
“赵公公,难得你这么赏识本王。只要你告诉本王,凤君最后见的是谁,本王自然惦记着公公的好。”
宦臣闻言发抖,激动的又靠近许多,压低了声音,字眼儿蚊子似的咬住了官绎的耳朵
“殿下...奴才告诉殿下,凤君今日同往常一样睡到正午,又同往常一样用了半盏鱼翅羊血羹,七勺枸杞燕窝盅,还额外的吃了一碟白果仁儿,足足四十九粒。最后还要了一碗清茶润口,奴才们都以为殿下又要歇下了,便都随着退下。谁知芳毓姑姑鬼鬼祟祟在栖凤殿开了小门,放进来一个穿着月白牙儿的影儿。”
“月白牙?”
官绎的视线眺过凭栏,正巧祀典结束,宫医退场。为首几个,穿的都是月白官袍。
“太医院的人?”
“六殿下聪慧。因着祀典,栖凤殿换了司礼监的人接手,今日正值奴才倾倒药炉,奴才本是捧着药渣去花房取锄镐,瞧见凤君有客之后,生怕凤体不适太医要查药渣,因此硬着头皮跟着回寝殿去了,还好奴才没进殿便瞧出了那来人的不寻常。”
“他见的不是太医?”
“殿下可知,这巫医圣手乐陵游数日前辟谷闭关,全朝无人知其行踪。”
官绎闻言,和幕僚对视一眼,顿时失了兴趣,但仍示意赵佝继续道
“那巫医官袍上绣着的蛇鳞十分精致华美,奴才只见过一眼,至今还刻在心上。”
“乐陵游前几日已经死了,你最好不是要告诉本王,你今日瞧见的人是她。”
“当然不是。凤君和乐陵游曾被泼过私通的污水,您就是给奴才一万个脑袋奴才也不敢说是乐陵游今日偷见了凤君殿下。不过殿下可知,能穿上蛇鳞官袍的,其实还有第二个人。”
官绎沉默,突然觉得风声大了许多,如龙吟虎啸,卷裹着枯叶冲入紫绮城楼。尘土中,官绎看见一张因着兴奋而扭曲的脸
赵佝笑着,说出了硬生生将她喉咙都烫红的一句话。
“凤君殿下今日见的是,乐陵游唯一的徒弟,陈端仪。”
声音随着风雨声戛然而止,血色被雨水洗净。幕僚手中的短匕收回,只在赵佝背后留下寸长直击要害的伤痕。赵佝的躯体被悄悄扔下了城楼,成了数百尸首中的一具。
“殿下,要不要将他的宫衣褪下来。”
幕僚收手后有些后悔,对上官绎那双仍不起波澜的眼
“没必要,这场雨下起来,除了皇姐的罪过,什么都留不下。”
她看着天色突然的昏黑,不禁叹了口气,耳边似乎响起孙狁的遗言。官绎随着念叨
“凤君死,鄞都都得陪葬。鄞都命脉怎么就牵在了一个男人身上。”
“邪祟由男人起,若无殿下这样的明君坐镇,我等怎舍得寻常日子,去陪葬宇文氏。”
幕僚望着她的微笑,笑的更加谄媚。突然,面颊上一声清脆响,手贴住火辣一片,不敢置信的看着一向温厚面色示人的官绎,突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你这等舌头真是生的极好,若是也像赵佝一样到处胡说八道你就一起去陪凤君。”
“属下不敢。”
忽然,天上一道闪雷辟过,众人纷纷朝城里退去,官绎眉眼生痧,顾盼长蹙。此时又有了力气撑起眼皮
“你跟着本王多久了?”
“回殿下的话,四年了。”
“哦,四年了,本王想要那个位置已经四年了。既然孙狁的预言已出,那本王的脚步也得跟上啊。”
又一个闪电,官绎张开朱红的嘴
“从此之后,你就跟在本王身边,寸步不离。而且,本王要赐给你一个新名字。”
指尖划过舌喉,官绎抚摸着幕僚的犬牙,几乎要将那颗牙摘下
“你的新名字,是赵佝。”
“是,陛下。”
“赵佝”垂首,风息雨停。官绎微俯身,朝城楼之下露出小半张脸,将士们的木桶泼出水,洗刷着宛如刑场的祀典场面。唯有孙狁的呐喊停在嘴边,四周都空了,无人敢去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