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久以来,这是萧奕珩第一次见到连澈的真容,他陷在光影里,被阳光勾勒出清俊的容颜,像一块白璧无瑕的美玉,一双明眸中仿佛荡漾着秋水,仅仅是对视便能撩人心魄,高挺的鼻梁下是淡色的薄唇,浅浅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清冷的嗓音便不徐不疾地响起:“殿下。”
十二岁的萧奕珩不知道自己为何怔愣得说不出话,只知道眼前这个人称得上风华绝代。
直到连澈开口才将他的心思扯回现实。
连澈从容地放下手中的茶盏,缓步向他走来,首先将门关上,其次才对他说:“何事找我?”
萧奕珩应道:“没有,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连澈莞尔一笑,像一束光照进萧奕珩的心底,让他眼睛都看直了,低声道:“夕泽,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这般好看。”
本是夸赞他的肺腑之言,但连澈听了却并未表现出任何喜悦之情,反而还敛去了眼里的笑意,略显清冷。
“夕泽,我……”萧奕珩话还未说完,连澈的掌风便毫无征兆地袭到眼前。
连澈抬手对他施了个法术,顷刻间萧奕珩便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在他即将栽倒在地的时候,连澈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旋即将他抱起放到了榻上。
怀里的少年容颜清秀俊美,连澈仔细端详了片刻,透过这张脸看到了五分长临的影子。
只是一半像他,连澈便越陷越深,感觉心里某处缺口在慢慢愈合,往事如走马观花一般浮现在他脑海。
长临这个名字,仿佛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千年的光阴涤荡着连澈的记忆,却抹不去他心中的执念,每当深夜独自一人吹箫之时,那份思念便愈加深刻,从未消减半分。
少年略显稚嫩的容颜近在眼前,连澈抬手轻轻抚上萧奕珩的脸颊,眼神中夹杂着无限的眷恋与伤感。
连澈抬手在萧奕珩额头处虚空画了道符咒,用法术抹去了他方才那段记忆。
他只想以连澈的身份出现在他眼前,而非夕泽,只有这样,他们之间才是当初那般最纯粹的感情,而非掺杂了朝堂的羁绊。
千载光阴于连澈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他看着榻上那少年熟睡的模样,心中暗忖:无妨,再等几年。
两日后,高仪贪污军饷一案仍在紧锣密鼓地调查中,而长风镖局灭门案已有了进展。
据说那江湖剑客现已被刑部捉拿归案,连澈得知消息后立刻赶往刑部一探究竟。
彼时正是深夜,孤月高悬,四下静谧无声,值夜的衙役见是国师亲临,一个两个都打起了精神,腰杆挺得笔直。
连澈径直走进地牢,一名身形魁梧的督头见了连忙躬身行礼:“参见国师大人。”
“免礼。”
“夜已深,不知国师大人亲临刑部有何贵干?”
“来看看长风镖局灭门案的真凶。”连澈没有跟他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道。
赵督头的眼神有一瞬间飘忽,随即应道:“原来国师大人对此事如此上心。”
连澈淡声道:“当日在朝堂上是我力主彻查,事关太尉清誉,自然得上心些。”
那人将头埋得很低,瞧不清楚脸上是何表情,倒是嘴角扬起的一抹弧度略带轻蔑意味:“既是如此,国师大人请。”
连澈在他的指引下移步到关押朝廷重犯的牢房,这也是他入世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目睹此等惨状。
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弥漫着血腥味,地上满是血污,十字架上绑着一个血人,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浑身都是伤痕,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血水顺着发丝一点点滴落,被铁链锁住的手腕已磨穿了血肉,隐约可见森森白骨,肩胛处被一把弯钩贯穿,任凭绝世高手也成了废人。
连澈看了看面前这个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朝廷重犯,旋即又将目光落到一旁各式各样的刑具上,顿时眉心微蹙,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油然而生,似乎是悲悯,又像是愠怒,他冷着嗓子道:“刑部办案果然雷厉风行。”
也不知那赵督头有没有听出话外的讽刺意味,从容地应道:“国师大人谬赞,刑部七十二道酷刑可不是浪得虚名。”
连澈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静默了半晌又缓缓开口:“此人什么来头?”
“回大人,他是江湖上恶名远扬的一名杀手,姓邵名岩,自十五岁起便以替权贵杀人为生,四处作案,剑下不知有多少冤魂,朝廷通缉了他近一年,如今总算是将他捉拿归案。”
连澈听完之后意味深长道:“通缉一年都未有结果,今次涉及到高太尉倒是手到擒来。”
他这话让赵督头一时语塞,不知该作何回答。
连澈又道:“他有没有说是受何人指示?”
“没有。”
“嗯?”连澈面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连带着声音也低沉了稍许,“人都被你们打成了这样,居然没供出幕后主使?”
“这人骨头硬得很,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但并未说受何人指使。”
连澈听闻这话,沉默许久之后缓缓点了点头,若赵督头所言是真,那此人也算是个守信之徒。
原来那日在明德殿上,萧绩将军饷案和长风镖局灭门案一齐交给了刑部彻查,刑部尚书吴俨倒是秉公办案,不敢有丝毫懈怠,奈何高仪这些年结党营私,势力早已渗透六部,刑部之中不乏有他的爪牙,负责审讯邵岩的赵督头就是其中之一。
而那邵岩确为一名杀手不假,但他真正的主子其实就是高仪,这些年替高仪铲除了数不清的异己,那日苏长风护送账册到刑部,不料被赵督头截下,禀报给了高仪,高仪得知此事后震怒,心知必定是府上或者军中出了叛徒,一怒之下先派邵岩去灭了苏家满门,而后再慢慢清理门户。
有道是狡兔死走狗烹,东窗事发后为了自保,高仪不得不亲手毁掉邵岩这个棋子,只有让他揽下一切罪责,此事才能告一段落。
连澈踏着浓重的夜色离开了刑部,此行并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反倒在他心上添了一缕愁绪,茫茫人世间,宦海中沉浮,数不清的尔虞我诈。
表面上和善的人实则心如蛇蝎,背地里想尽办法铲除异己,你方唱罢我登场,所谓的权贵为了利益斗得你死我活,真正受苦的却是手无寸铁的百姓,陈国的气运不知还剩下多少年。
不出连澈所料,高太尉的势力远比明面上大得多,他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竟让军中质疑他的人全都销声匿迹,原来的账册销毁的销毁,遗失的遗失,即便查出些亏空也自有人顶罪。
此事传到萧绩的耳朵里便差不多已尘埃落定,本来想着好不容易抓住个机会削减高太尉手里的兵权,如今是指望不上了,只能下旨将涉及贪污军饷的一干人等全部斩首,再昧着良心道一句“高爱卿这段日子受委屈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高仪像饿狼一般紧咬着连澈不放,处处针对他,不止一回派人暗杀他,得亏连澈并非凡人,那些毒针毒药对他不起作用,否则早已命丧黄泉。
陈国那点几乎快要耗尽的气运奇迹般地又撑了五年。
这五年间朝中发生了许多事,首要的一件便是楚丞相因心疾暴病而亡,与世长辞,楚聿贤虽死,高、楚两党的争斗却不会凭空消失,朝野之中对于由谁来担任丞相一职争论不休,吵了个天翻地覆。
连澈没有想到,那些本来拥护楚聿贤的官员竟然纷纷向他示好,更有甚者明目张胆地到他府上拜访。
一来当初楚聿贤刻意营造拉拢他的假象,让楚党以为和他同属一个阵营,二来目前高太尉在朝中呼风唤雨,也只有他这个国师能与之抗衡,大树底下好乘凉这个道理他们再清楚不过。
在陈国哪怕是国主都要给国师三分薄面,高仪屡次暗杀他不成,心中早已对他有所忌惮。
只是如此一来,连澈便又卷入了这场权力漩涡,他被这些事搅得头疼,亦不想参与商讨丞相人选一事,连着好几日都称病都不上朝。
好不容易清闲了几日,没想到萧绩竟突然召他去养心殿议事。
萧绩这几年头痛愈发严重,政事几乎都交由丞相和一干权臣处置,有时候就连奏折都交由丞相批阅,自己则甚少操劳,想着能多活一年是一年。
如今他突然传召,连澈猜想必是有什么大事要与他商议。
果不其然,萧绩要与他商议的正是关乎陈国国运和未来走向的大事——立储。
萧绩饱受病痛折磨,消瘦了不少,也苍老了不少,但举手投足间仍是帝王风范,开口时不怒自威:“依爱卿之见,孤应当立谁为太子?”
连澈没有防备,不知该怎样回答,按理说立储这等大事关乎皇权的更迭,应与丞相等人商议,与国师无甚关系,将来不论是谁继承皇位,都不会影响到他。
但是既然楚聿贤已死,萧绩又有此一问,他不得不回应,想了想道:“启禀国主,臣认为几位皇子中论资质、论能力,皇长子是最佳人选。”
萧绩闻言眼眸微阖,似乎疲惫得不想睁眼,但又不得不看着他继续道:“玚儿确实是几位皇子中能力最出众的,但他受皇后影响颇深,这几年与朝中外戚没少暗中往来,孤担心他若当了太子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取而代之。”
连澈略微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萧绩平日那般纵容萧奕玚是因为没有意识到他的野心,未曾想萧绩什么都知道,只是从不显山露水罢了。
这一刻,望着龙椅上那位病怏怏的君王,连澈忽然看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