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澈失神的片刻间,萧绩再度开口道:“你当初那般维护珩儿,孤还以为你会拥护他当这个太子。”
这句话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打得连澈有些措手不及,但他很快便稳住心神,从容道:“启禀国主,五殿下虽是天机星下凡,文武兼修,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但他毕竟不在宫中长大,未必深谙治国理政之道,立他为储君,恐怕文武百官亦不会信服。”
连澈明面上这番话不过是说辞罢了,实则是内心不想拥护萧奕珩当太子,他这些年宦海沉浮,已看透了官场的残酷,储君之位远没有看上去那般荣光,无论谁当太子,等待他的都将是因皇位而掀起的腥风血雨。
听了他的回答后,萧绩静默了良久,苍白的病容下隐藏着的是道不明的肃杀之气,向他投来冷峻、怀疑、审慎的目光,最终长叹一声道:“罢了,立储一事关乎国运,孤还须再好好思量一番,你先退下。”
“是。”
走在去九华门的路上,连澈越想越觉得方才萧绩的一言一行像是在试探,他始终在意当初他在大殿之上力排众议维护萧奕珩一事,心中已然将他和萧奕珩视作同一条船上的人。
若真是这样也没什么,萧绩奈何不了他,而他也会倾尽所有护萧奕珩周全,必要之时带他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金桂飘香之时正值秋闱,这一日王城张贴皇榜,榜上有名之士皆是今年考中进士的文人。
前三甲皆是世家贵族子弟,夺得榜首的是当今高太尉的侄儿,名叫高宣。
那高宣在王城也算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平日里飞扬跋扈,惯会欺压百姓,虽说读了不少书,也作得几首秾艳之诗,但其才学远够不上状元的门槛,因此他蟾宫折桂之事一经传出,民间便开始议论纷纷。
议论得最多的地方自然是茶楼,高宣那点事无疑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御茗阁是王城内生意最好的一家茶楼,格调最为高雅,不接待平头老百姓,往来之客非富即贵,要么是城中世家门阀的贵公子,要么是腰缠万贯的富商,再不济也是行走江湖的豪侠。
此刻那些世家公子正围坐在一起大谈科举之事,其中一人身穿蓝色华服,通身气派雍容华贵,朗声笑道:“恭喜赵兄考中探花,在下敬你一杯!”
他左手边那位同样身着华服的男子带着几分不屑的口吻道:“赵兄学富五车,考中前三甲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那高宣不知使了甚么手段,竟一举夺得榜首,我齐某人实在是想不通。”
话音刚落,蓝衣公子瞟了一眼四周,低声道:“出门在外,齐兄还是慎言为好。”
经他这一提醒,姓齐的公子这才略作收敛,缓缓饮了口茶。
一直未说话的赵公子摩挲着手里的茶盏,淡声道:“李兄说得没错,高宣此刻正春风得意,若方才的话传到他耳朵里,对你我而言都是个麻烦。”
“赵兄所言甚是,”李公子附和了一句后又道,“好在你我皆榜上有名,也算是不虚此行。眼下功名已有了,不知二位接下来有何打算?”
齐公子摆出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我没有什么打算,本来这个功名就是考给我爹看的,只要他不再念经,我就继续像以前一样游手好闲。”
“那赵兄你呢?”
“我……”赵公子似乎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犹豫了片刻后才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听候国主差遣。”
这边话音刚落,对面那桌凭空传来一声嗤笑:“势家多所宜,咳唾自成珠。”
言语间充满了讽刺意味,任凭谁听了都心中不快,何况这句话还是出自一个衣着简朴的“穷酸”书生。
齐公子一时之间没能领会话中深意,但另外两位好歹读过一些书,知道这句诗出自赵壹的《刺世疾邪诗》,是用来讽刺权贵的,脸色立刻变得极为难看,恨不得在那穷书生身上盯出个窟窿。
赵公子最先开口反驳道:“这位兄台似乎对如今的世道很是不满。”
那穷书生侧身对着他们,闻言既没有立刻回应,也没有正眼瞧他们,而是冷笑道:“倒也没有很不满,就是觉得讽刺罢了,有些人虽考取了功名,却不知接下来意欲何为,甚至连这个功名都来路不明。”
齐公子这才明白这话是在暗讽他,顿时阴沉着脸道:“哪里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小爷想做什么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那书生打扮的男子约莫二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容白净,举止从容,言谈间气宇轩昂,丝毫不惧当朝权贵的威压,淡淡道:“在下可没有指名道姓说的是谁,阁下何必急着承认?”
这话可把齐公子气得冒烟,一股火气直冲脑门,他顾不上什么世家贵族的仪态,怒拍桌子“噌”的一下站起来,盯着书生的侧脸怒道:“你活腻了不成?可知道我是谁?”
书生沉默不语,饮了口茶才缓缓道出两个字:“不知。”
齐公子以一种鄙夷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漠然道:“看你这样想必是哪个穷乡僻壤出来的,有道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半分不假。小爷懒得跟你一般见识,你识相的赶紧赔礼道歉,这事就算过去了。”
那布衣书生连正眼都没瞧他,自顾自地饮茶,这一举动把齐公子气得火冒三丈:“你听不懂人话还是怎样?”
早在齐公子拍案而起的时候茶楼的老板娘就急忙赶了过来,御茗阁的老板娘是位绝色美人,螓首蛾眉,明眸皓齿,走起路来亦是莲步轻盈,素白的指间捏着一柄白玉团扇,像是壁画里走出来的仙子。
老板娘瞧这剑拔弩张的架势,生怕他们在御茗阁动起手来,笑容满面地劝道:“诸位请稍安勿躁,大家都是读书人,何必伤了和气?”
齐公子讽道:“是啊,都是读书人,但这前途可就千差万别,有的人金榜题名,有的人却名落孙山,一辈子只能当个穷书生!纵然再不满这世道,除了耍嘴皮子又能改变什么?”
书生听闻此言眼底终于有了波澜,似是有一股磅礴的怒气即将迸发,却在一瞬间又被生生压下去:“这位公子能金榜题名,想必令尊费了不少心力。”
“你若再敢口出狂言,信不信小爷要了你的狗命!”
老板娘见情况越来越焦灼,正欲好好劝解一番,阁楼上便跑下来一个小厮,俯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花容月貌的脸上神情微怔,旋即点了点头。
那小厮走后,老板娘又换上了明媚的笑容,凑到齐公子身前,笑语盈盈道:“公子,我家阁主方才发话了,望您看在他的薄面上饶过这小子一次,下不为例。”
听闻这竟是御茗阁阁主的意思,齐公子有些失神,要知道这位阁主一贯深居简出,几乎从未露过面,如今竟然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专门差人来当和事佬,莫非这穷酸书生当真有什么来头?
齐公子斜着眼瞟了书生一眼,半晌后才极为不情愿地拂袖而去。
傍晚时分,老板娘领着那书生穿过九曲回廊,绕了好大一圈才来到一处僻静的阁楼,素手轻轻推开雕花木门,转身对他说道:“进去吧,阁主早已等候多时。”
书生瞟了一眼屋内昏暗的光线与陈设,眉心微蹙,略有些犹疑道:“你们阁主究竟为何要见我?”
老板娘颔首低眉,嫣然一笑:“这个我也不知,你见到阁主后自会知晓。”
说罢,老板娘便欠身行礼,莲步微移离开了此处。
书生愣了片刻,却也并不胆怯,昂首阔步地踱了进去。
屋内并未点灯,光线比外面还要昏暗些许,一道丝织屏风隔断了视线,屏风上绘的是栩栩如生的采莲图,透过这幅图隐约可以看见一抹墨色人影,那人侧卧在榻上,支起一条腿,身段修长,面容白皙,却看不清五官。
书生正满腹疑惑之时,那人幽凉地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听声音是个很年轻的男子,但他的内息却异常沉稳浑厚,像是难以撼动的山海,书生感到有些诧异,顿了顿才缓道:“裴征。”
屏风后传来轻飘飘的一声质问:“你可知方才你招惹的是谁?”
这个问题裴征回答过一次,当时没说实话,现在如实道:“知道,颖州刺史的公子,齐嘉。”
屏风后静默了良久。
“得罪当今世家门阀可没有好下场,你就不怕惹来杀身之祸么?”
裴征毫不畏惧,挺直脊背从容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人固有一死,我没什么好怕的。”
屏风后似乎传出一两声低笑来,如同轻风拂过春水,了无痕迹:“倒有几分傲骨,考取功名了么?”
裴征沉吟道:“不曾。”
旋即又补上一句:“今年刚落榜。”
那人闻言笑得越发放肆,裴征隔着数尺远的距离听得一清二楚,顿时有些恼怒,觉得此人性格古怪又傲慢无礼,特意见他一面却又不道明本意,问了这么多问题却像在绕弯子,让人一头雾水。
裴征不想跟他卖关子了,直言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答非所问:“难怪你看不惯那帮世家公子的言行,原来是名落孙山,心中怨气无处发泄。”
“并非,与其说是怨,不如说是悲,陈国的江山社稷竟然落到那些纨绔手里,可悲可叹。”
“你既这样说,想必有经天纬地之才,我问你,如今彭城遭逢大旱,饿殍遍地,朝廷已拨了两次赈灾款都无济于事,若是你会想出什么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