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疏没想到化卿会这么问,哑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当初一睁眼,人就已经在崇吾山里了。”化卿低声回忆,“我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但我心里清楚,跟其他人相比,我很奇怪。我偶尔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我长得快,性格也不讨喜,我……”
“谁说的,”扶疏坚定打断他,“你很讨人喜欢。我就很喜欢你。”
化卿打量他片刻,问:“不是安慰我?”
“当然不是。”扶疏认真道,“你从何而来,本体是什么,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管那些做什么?你对我而言就是化卿,是每天陪伴在我身边活生生的人。这不就够了。”
“但刚才那老头还说,我可能是被坏人利用来接近你的。”
“就算如此,那也是坏人的错,跟你没关系。”扶疏不假思索,“再说了,我身上有什么可图的?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山神罢了。”
“有。你好看。”
“……”
化卿的眼神澄澈坦率,就像在夸一棵好看的树,一朵好看的云。扶疏莫名有些脸红,拿手背贴了贴脸,小声道:“你也挺好看的。”
化卿忽然伸手抱住了他。
“小疏哥哥,谢谢你不讨厌我。”他一字一句道,“其实我一直很害怕,因为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我怕你们不喜欢我。方才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扶疏又心疼又无奈,只好反复抚着化卿后背,不停安慰着:“你很好,我和青梧都特别喜欢你。真的。”
“我没说喜欢他。”青梧的声音从后方幽幽传来,“我要做饭了。你们晚上想吃蘑菇还是鸡蛋?”
扶疏话音一顿。须臾,偷偷对化卿道:“你看,青梧比你缺心眼多了。不也是每天开开心心的?”
化卿埋在他肩头笑了。
……
山中时光流淌缓慢,化卿自那日解了心结,性格逐渐变得活泼,添了些少年人的朝气。
扶疏怕他嫌闷,经常带着他下山,有时逛逛集市,有时赏赏应季的花林。化卿最爱看桃花,扶疏每逢早春都带他去看,等凡间春季过了,再将攒下的落瓣给青梧做成桃花酥,三人坐在院里,就着茶细品。
“今年桃花开得旺。”扶疏慢条斯理捡着腿上的酥屑,“青梧,你没去真是可惜了。”
“我才不要去。”青梧脑袋摇得飞起,“我就喜欢在抱峰轩呆着,山下太吵了。再说你们两个走得快,我跟在后面,很累的。”
“你怎么好几年也不长个?”化卿使坏,故意伸出长腿,“来,比比看还差多少。”
青梧夺过他手里咬了一半的酥饼,又在他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痛!”化卿捂着腿叫唤,“小疏哥哥,他又欺负我。”
“是你先欺负人家的,”扶疏看得分明,“不许再拿身高说事。我们青梧个子小小的,多可爱。”
青梧黑着个脸:“这样并没有安慰到我。”
“抱歉。”扶疏没什么诚意地笑笑,“我下回想点别的说辞。”
“不过青梧做饭是一等一的好吃,”化卿亡羊补牢,“而且很大方,有多少就让人吃多少。对吧?”
说着冲青梧招了招手,想把桃花酥要回来。
“想得美,”青梧朝他手心拍了一巴掌,“以后都不给你吃!”
“小心眼。”化卿作势要抢,青梧就往后躲,一高一矮两个人围桌追闹起来。
扶疏笑眯眯看着,也不制止,眼瞧着两人越追越远,从前院绕去后院,忽听化卿远远啊了一声。
“怎么了?”扶疏赶忙起身去看,却见化卿右胳膊勾在梅树上,袖口不慎被树杈撕出条裂缝。
“哈哈哈哈哈,恶有恶报!”青梧气还没喘匀就忙着嘲笑他,“这下没衣服穿了吧。”
化卿委屈巴巴看向扶疏:“救命。”
扶疏失笑,帮他把胳膊拽下来,道:“命救活了。”
“没呢,”化卿把衣袖的破口怼到他鼻子底下,“这个怎么办?”
扶疏拎着他手腕看了看,道:“好办。青梧最擅长针线活,让他——”
“我才不要!”青梧掉头就跑,“活该,活该活该!”
“青梧!”扶疏在后头唤他,“别赌气了,这我真不会。”
“那就让他去凡间绣坊学,”青梧隔着门喊,“我!才!不!帮!他!”
“……”
“叫你没事招他。”扶疏捏化卿脸,“这下好了,变成小乞丐了。”
“他不是说绣坊可以学吗,”化卿倒是满不在乎,“下山一趟就是了,我肯定能很快学会。”
“行。”扶疏看天色还早,便替化卿整了整袖子,勉强把破口遮住,“走吧,顺便我也观摩一下,说不定日后能用上。”
二人溜溜达达下了山,刚过午时,街道上都是人。沿河西侧有间最近的绣坊,扶疏常去那里帮青梧买针线,和里面的绣娘熟,便将化卿带了过去。
“又来买线呀?”
绣娘约莫四五十岁,样貌和蔼。瞧扶疏进来,放下手里的活,乐呵呵道:“上回买那么多,这才多少日子,就用完了?”
“这回不是买,是学。”扶疏指了指化卿,“家中弟弟玩闹,把衣袖扯破了。他说想来学学如何缝线,往后可以自己补,不用每次都下山来。”
绣娘打量着化卿,由衷赞叹:“你弟弟生得真俊。”
扶疏很是得意:“那可不。”
化卿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可他不是会缝吗?”绣娘觉得奇怪,“你之前都是来帮他买线呀。”
“哦,那是另一个。”扶疏笑,“我有两个弟弟。”
“哟,小伙子年纪轻轻要带两个,真是辛苦。”绣娘颇怜爱,“家中没有女人怎么行?我儿子和丈夫的衣服都是我缝。男人心粗,干不好这些的。”
“没办法,我是又当爹又当娘。”扶疏装模作样叹口气,“两个弟弟都不让我省心。”
化卿知道他在点自己,撇了撇嘴。
“你们这趟赶得巧,姑娘们刚好在里面学绣花。”绣娘热情把人往里招呼,又冲扶疏挤眉弄眼,“跟后头看看,说不定能给自己挑个好媳妇儿。”
扶疏一愣,忙道:“我不——”
“没事儿,”绣娘把他往里一塞,“过来人都懂。小伙子家家的,害什么臊。”
扶疏话没说完,人已经进去了。
屋里果真坐了排姑娘,手中拿着木绣绷和彩线,正跟着一位年轻绣娘学针法。听到动静,纷纷回头望,瞧见二人模样,叽叽喳喳凑头议论起来,而后笑个不停。
绣娘咳了两声,道:“好好学。”
姑娘们这才安静下来,还是不停往后瞟。
扶疏不知道她们笑什么,不过凡间姑娘见了他大多这反应,因此没太在意,寻了个后排坐下。化卿倒觉得新鲜,将凳往前挪了挪,小声问:“姐姐,你们在笑什么?”
他一开口,姑娘们反倒憋住笑,红着脸打量他。有一个道:“男孩子为何来这里?”
“为何不能来?”化卿不解,“门口也没说只有姑娘能进。”
姑娘们交换着眼神,又有个问:“弟弟,你多大?家中没有妻室吗?”
化卿想了想,一指扶疏:“我有哥哥。”
“你哥哥没有妻室吗?”
“没有。”
“怎么会呢,”姑娘嗔道,“明明长得这么好看。”
“你也觉得?”化卿很高兴,“我哥哥确实好看。”
姑娘们又嘻嘻哈哈笑起来,用余光偷瞄扶疏的反应。然而扶疏专注看绣娘演示针法,没听见这边在说什么,也没什么表情。
“你哥哥看着很不好接近,”姑娘们收回目光,“你倒是挺活泼。”
“没有,我哥哥人很好的。”化卿伸出胳膊,“我今早把袖口划破了,他马上就带我来这里了。”
“呀,还真破了。”姑娘们一看,自告奋勇,“姐姐刚学了些,这就教你。”
化卿欣然答应。
扶疏再回过神时,化卿已经被姑娘们围住,热热闹闹探讨起女红来。扶疏颇意外,莫名觉得自己遭到了冷落,嘀咕:“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爱说话了。”
……
抱峰轩,暮春深夜。
扶疏白天阴差阳错听了堂女红课,什么也没学会,眼下略乏。打了个哈欠,裹着里衣刚准备上榻,房门突然被人敲响。
化卿在外面喊:“小疏哥哥!我来找你。”
扶疏打开门,化卿捧了一堆针线进来,放下东西就开始脱衣服。
扶疏疑惑:“你做什么?”
“让你给我补衣服啊。”化卿将外袍摊在桌上,指了指右袖的破口,“你白天不是学了。”
“你指望我?”扶疏嘴角抽了抽,“我以为你要自己缝呢。我是可以帮你,但丑话说在前头,我没什么把握。”
说着在桌边坐下,凭印象研究起穿针来。
“没关系,”化卿将蜡烛推近些,捧着脸朝他笑,“是你缝的就可以。”
扶疏捋平了衣袖,随口问:“为何?”
“白天那些姐姐说了,女孩子都会给喜欢的人缝衣服。”化卿道,“你之前说喜欢我,所以我特意留给你来缝。”
针头一歪,险些戳到扶疏手指。
他讶异抬起头,问:“她们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不知道啊,她们聊了好多。”化卿一边说,一边也捞起针线,“她们还说,如果遇到喜欢的人,一定要绣个香囊送给他,让他日日挂在身上。我现在就来给你绣一个。”
“……”
扶疏哭笑不得。
他放下针线,耐心解释道:“化卿,你误会她们的意思了。她们说的喜欢,和我们说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说喜欢你,就和我喜欢青梧是一个意思。”扶疏道,“而她们说的喜欢,是对倾心之人的喜欢,是两情相悦。”
化卿又问:“两情相悦是什么?”
扶疏道:“就是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
“那没错啊。”化卿歪过头,“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
“……”
扶疏难得词穷。想了想,道:“那我换个说法。她们说的喜欢,是指你见到这个人就高兴,想要一直陪伴着他,和他长久生活在一起。”
“我就是这样喜欢你啊。”化卿坦然答,“你不是吗?”
扶疏沉默许久,发现自己把自己绕进去了。
他笑了笑,心道也罢,计较这个做什么。化卿从未与其他人有过牵绊,体会不出其中区别,光靠字面意思很难解释清楚。等他真正遇见心仪之人那天,自然就明白了。
“好吧,你说是就是。”扶疏放弃挣扎,捏捏化卿的脸,“那你要给我绣个什么香囊?”
“我想好了,”化卿的眼尾扬起来,“你之前说,是在雪松下捡到我的。那我就绣一棵雪松,这样你看到就会想起我。”
“好啊。”扶疏托起袖口,“那我便给你绣一株文竹如何?我记得那是第一次看见你笑。你日后见到袖口的文竹,就要多笑笑。”
化卿弯起嘴角:“我会的。”
暖融烛光下,两道人影隔桌对坐,各自低头摆弄着针线,不时聊笑几句。指间出来的缝痕歪歪扭扭,穿针之人的动作笨拙却认真。
窗外是寂静山野,墨色泼了画,将懵懂心动永远留在此间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