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青梧见到化卿的袖口,笑得半天没直起腰。
“这什么鬼东西,”青梧不吝嘲讽,“你没事在衣服上绣个爬墙虎做什么?”
“这是文竹,文竹!”化卿抻着胳膊争辩,“你是不是眼神不好。”
青梧感慨:“你手艺了得。”
扶疏不小心路过听了这句,尴尬摸了摸鼻子:“那是我缝的。”
化卿从围墙上蹦下来,轻巧勾住扶疏脖子,将扶疏腰间的香囊指给青梧看:“喏,这才是我的手艺。”
青梧的目光落在香囊上,牙痛道:“山主大人,你确定要带着这个丑东西到处走?”
“丑吗?我觉得很好看啊。”扶疏绕着香囊流苏,颇为满意,“化卿绣了一晚上呢。我很喜欢,自然要日日带着。”
化卿亲昵将头歪在他肩上。
“多大人了,你现在不适合这样撒娇。”扶疏顺手摸了摸他脑袋,“哦对了,昨日绣坊那帮姑娘,今早去山神庙祈愿了,说是想在今年七夕遇到佳缘。离七夕还有数月,我得上天找一趟月老。你们在这乖乖等着,不许打架。”
“这也不是你该管的事啊。”青梧去花圃后面摸他的小壶,“等她们发现自己求错了,去月老庙重新求一趟,月老自然就知道了。”
“我也就是传个话,不麻烦。”扶疏拍拍化卿,让他站直,“姑娘们不知几时才会去月老庙,万一错过良辰,又得等到明年。”
这其实也不全怪姑娘们,因为在崇吾百姓心目中,山神什么都管。
最初求错神的是一位远道而来应举的书生,他不知当地有哪些神祇,路过山神庙,没看清牌匾上的题字,误以为是文昌庙,便进去虔诚参拜。扶疏当时正好在玉京,听了他的祈愿,顺道拐进隐墨殿找了文昌。
书生喜得佳绩,于是四处跟人宣扬山神显灵,闻讯而来的是一对求子的夫妇。他们家境贫寒,头八胎全是女儿,生下来也没法好好养活,日子越过越苦,却仍执着于生儿子。扶疏虽不太喜欢他们,却不忍更多女孩投胎到这户人家受苦,就去找了注生娘娘。
夫妇喜得贵子,有关山神显灵的传闻便越流越广,渐渐的,来求什么的人都有了。扶疏不想凉了他们的心,只要信徒所求无损于他人,几乎是有求必应,从不嫌麻烦。
今次姑娘们来求姻缘,也是因为在她们心中,山神比月老更灵。造成这样的局面,扶疏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自然做不到袖手旁观。
这届月老是个新上任的,仙龄比扶疏短,算是后辈。加上在玉京听过不少扶疏的传闻,见到他来,山主长山主短地鞠礼,半点不敢得罪。
“不必客气,我就是想请你帮个忙。”扶疏站在姻缘树下,从一堆垂挂下来的红线中翻翻找找,“崇吾山脚有几位姑娘,想在今年七夕给自己求个良缘……对,就是这几根。”他将红线递给月老,“可以麻烦替她们留意几户好人家吗?”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月老接过红线,仔细做了标记,又问,“山主要替自己配姻缘吗?”
扶疏意外:“还可以这样?”
“按理说是不行的,”月老压低声音,“不过你跟天君……嘛,我这边当然可以特殊照顾一下。”
扶疏失笑,摇头道:“不必了。我就是个普通山神,你按规矩来就行。”
他转身走出几步,一顿,又折回来问:“你这里可以看到神仙的姻缘线?”
“当然。”
月老将他领到后院,那里赫然种着一棵红光灿灿的姻缘树,比凡间的姻缘树小些,却更精致华丽。月老伸手一指:“都在这里了,你想看谁的都行。”
扶疏钻到红线当中,仔细找了一圈,却并未发现化卿的。
看来不是神仙。
扶疏又跑去前面,在凡间的姻缘树中翻找许久,仍没找到。
月老看不明白,揪着胡子问:“山主大人,你要找什么?”
扶疏想了想,问:“什么样的人会没有红线呢?”
“自然是命格孤煞之人。”月老熟练背诵,“姻缘书上说过,这种人无亲无友,无情亦无根,承接不住任何好的气运,倘若当真萌发了爱意,定会因这份爱意而死。所以他们没有红线,一旦生出红线,即是死局。”
扶疏心里一惊。
“山主大人,你不会遇到了这种人吧?”月老瞧他神色不对,好心提醒,“那你趁早离他远些。这种人命格凶,会给你带来厄运的。”
扶疏踌躇片刻,勉强挤出个笑容,道了声“多谢”,就匆匆下界了。
化卿正在院里等他,百无聊赖扒拉着铃兰花,一见到扶疏,兴冲冲立扑过来:“小疏哥哥!你可算回来了。我都等你好几日了,青梧这两天做饭都糊弄我。”
他故意撇嘴揉了揉肚子,委屈巴巴。
扶疏看他眼角眉梢都是笑,心里突然难过起来,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他。
“小疏哥哥,”化卿觉察到不对劲,小心翼翼问,“你怎么了?”
扶疏抱了他好一会才将人放开,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问:“化卿,你说喜欢我对不对?”
“对啊。”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直像现在这样喜欢我?不要去喜欢别人,也不要跟别人有太多接触。不管是多漂亮的姑娘找你,都不要去在意。好不好?”
化卿被他严肃的神情吓到了,愣了半天,才迟疑道:“小疏哥哥,你……就这么喜欢我?”
“对,我很喜欢你,所以不想你被别人抢去。”扶疏将错就错,“你以后也不要成家,就一直在抱峰轩里,陪着我和青梧。行吗?”
“当然可以。”化卿没有片刻犹豫,反而看上去很高兴,“我哪里都不去,就这样每天陪着你。”
扶疏偷偷松了口气。
……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扶疏都没敢再带化卿下山。
他们成日窝在山里,要么在家翻书习字,要么去林中挖野菜,逗憩鸟。天热了就泡山泉,天冷了就捏雪人,或者拉着青梧一起打雪仗。
青梧对此颇有意见,因为他腿短,跑不过另外两个人,只有挨砸的份。
扶疏心怀歉疚,觉得化卿正是对万物好奇的年纪,把他困在山里实在有悖天性,所以想尽办法让他的生活丰富些。化卿对此却毫无怨言,甚至可以说乐在其中,好像只要有扶疏在身边,他就永远不会嫌日子无趣。
这样又过了几年,化卿始终安好,除了样貌比之前更加成熟,其他方面都没太多变化。
扶疏逐渐放松了些警惕。
再往后,遇到凡间上元、中秋这种热闹节庆,扶疏偶尔也会带化卿下去逛,但时刻提防身边的人,如同提防洪水猛兽。一旦有姑娘前来搭讪,扶疏立刻挺身而出去拦,以至于化卿时常笑吟吟调侃他:“小疏哥哥好爱吃醋。”
扶疏百口莫辩,也就随他说去了。
化卿到底是对凡间事物感兴趣,每逢下山,都会拉着扶疏这跑那跑。
他们在江南春色中坐过渡船,酒楼窗边品过美酒,河岸旁放过冉冉孔明灯,还在月老祠挂过红绸——扶疏知道,化卿没有红线,这么做对化卿没影响,却会占了自己本该有的姻缘,因为将红线和一条空线绑在了一起。
但扶疏并不介意,只要是化卿想做的,扶疏都由着他来。
只要化卿能够安好,怎样都可以。
扶疏还答应了化卿许多事,譬如带他去槐江观潮,去登楼赏月,去九垓各地游历,吃最地道的特色小吃。然而扶疏暂时还不敢走太远,化卿现在力气大了,万一遇到极好看的远方姑娘,扶疏没把握能强行把他拖回崇吾山。
这天二人路过山神庙,化卿一时兴起,想进去拜拜。扶疏拦不住他,只好笑道:“站一边看两眼就行,不用拜我。”
化卿却不依,非要敬上三炷香,扶疏拗不过,干脆陪他一起跪。静默叩首时,听见旁边信徒在念念有词。
“山神大人在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望着神像,“近日田间有怨魂作乱,夜夜糟蹋庄稼,花钱请了好几个道士也治不住它们。再这样下去,今年就该颗粒无收了,孩子们都得饿死。您显显灵,帮忙收了这些鬼魂吧!”
化卿也听到了,侧首望着扶疏。
扶疏给他使了个眼色,二人起身出了庙。
“那老人家以为的怨魂,其实是一种唤作匕的小鬼。”扶疏在庙外寻了个坡头坐下,跟化卿解释,“匕不伤人,却喜欢偷啃庄稼,数量多了也很恼。我今夜就要去田里捉它们,你先回抱峰轩吧。”
“那怎么能行,”化卿理所当然道,“我肯定是和你一起去。”
“这对我来说不是难事,很快就解决了。”扶疏替他将垂在身前的碎发拨到肩后,“你不必担心我,也不必跟来。”
“小疏哥哥,”化卿正色道,“如果换做是我要去对付小鬼,你会在抱峰轩等我吗?”
扶疏下意识答:“我当然会陪你一起。”
“所以你要是把我摁在抱峰轩,我会很煎熬的。”化卿坚持,“让我去,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
扶疏无奈:“好吧。那你得答应我,要听我的话,不能闷头瞎跑。”
化卿乖巧点头。
……
待到夜深人静,二人的身影出现在田埂上。
附近百姓都睡了,窗户黑黢黢的,泛黄的旧油纸映不出月光。土道绵长,下方的泥水积到踝间,被尚不茂密的麦秆覆着。稻草人的破败衣布在夜风中摇动,孤寂又凄凉,像是招魂幡。
“这里晚上看起来挺渗人。”化卿四下打量,语气却没什么惧意。
“给你的符咒都带着吧?”扶疏不忘叮嘱,“若是它们要近你的身,就把符丢出去。我到时可能无暇顾你,别离我太远。”
“记着呢。”化卿将衣领掀开些,露出厚厚一沓符咒的边角,“你也给我太多了,下辈子都用不完。”
“谨慎为好。”
扶疏迎风站着,发尾和衣摆飘在身后。他闭上眼静等,探出仙力去感应周围波动,在某一刻忽然睁开,低声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