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疏还在原地傻愣着,房门猛地被人推开,寒意紧跟着涌入屋内。
沉冥疾步冲进来,看见扶疏的背影和他手里的东西,刹在原地,半晌没说话。
扶疏听到他来了,也知道他在看自己,但没回头。缓了许久,目光落在袖口的补丁上,迟疑着问:“这个……为什么会在这里?”
扶疏好像能猜到答案,但他不敢想。
沉冥的呼吸轻不可闻。
僵了半天,他才轻轻拉过扶疏,低声问:“小疏,你生气了吗?”
语气谨慎又忐忑。
“生气?”扶疏被这么一提醒,下意识解释,“哦……抱歉,我不是有意闯进来的。只是你一直没回来,我有些担心,想找件外袍穿了去找你……”
“道什么歉。”沉冥根本没在意这个,有些着急,“你生气了吗?我可以解释。”
“我在等呢。”扶疏的反应还带着木讷,“不过你是不是挺忙?先回去,把手头的事结束了吧。我在这里等你。”
“不行。你更重要。”
房门砰地关紧,沉冥拉着扶疏到榻边坐下,将人按在自己腿上,用胳膊牢牢圈住腰。
扶疏问:“这是做什么?”
“怕你跑了。”沉冥埋首在他颈间,声音很闷,“小疏,别生气。之前一直没告诉你,是我的错,你要怎么罚我都行。”
扶疏呼吸有些急促:“所以你现在打算告诉我了吗?”
“嗯。”沉冥抬起头,直接捉过他的手,点向自己额心,“进来。”
……
午后阳光透过竹隙,明晃晃照在脸上,将寒意驱散大半。
扶疏懒懒窝在抱峰轩前院,半阖着眸子游神。院中新雪玲珑,馥梅倚窗,正是岁末好时节。
他当崇吾山主已满百年,期间对信徒有求必应,大大小小的鬼怪也降过不少,在崇吾威望颇高,香烛鼎盛。诸余总算肯松手,将年幼的山主彻底放养。
玉京的大鱼大肉吃腻了,扶疏琢磨待会儿去山里逛逛,挖些新鲜冬笋和野菜,晚上和青梧一起包饺子。
正盘算,后山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笛音。
扶疏竖起耳朵,听了片刻,还真有点好听。
没想到这深山老林竟有访客怀着如此雅兴,他一下来了劲,一骨碌从躺椅上爬起来,溜溜达达到了后山,好奇探头望。
竹林中有个紫红色人影,正窜来窜去,时不时将手搭在竹上。手一碰到竹身,笛音就会自己冒出来,竹子的品相不同,音色也随之变化,十分有趣。
扶疏饶有兴味看了一会,忍不住喊:“喂,你在做什么?”
那人循声抬起头,面容儒雅俊秀,带着几分稚气。
“挑竹笛。”对方答,又问,“你是谁?”
“我是崇吾山主。”扶疏两三步蹦下去,走到那人身边,“我叫扶疏,你呢?”
“哦,我是乐神伶伦。”伶伦客客气气伸出手,“久仰大名。”
“你知道我?”扶疏拽着他的手胡乱晃了两下,“我才当山主一百年,你怎么会知道我?”
伶伦四下看了看,忽然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问:“你真是天君的私生子吗?”
“……”
扶疏脑壳痛,认真解释:“不是,他和我爹千岳大帝是好朋友。你不要信那些传闻。”
“原来如此。”伶伦指着旁边某根长竹,“那我能不能把它砍下来,做成笛子?它长得特别好。”
“想砍就砍呗,随便砍。”扶疏很大方,“你还喜欢什么样的,我都能给你种出来。”
伶伦喜上眉梢,即刻徒手掰了竹子,仙力一滚,就化成了一支圆润碧翠的竹笛。
“那我就不客气了。”伶伦将竹笛在指间绕了几道,“作为回报,我最近新谱了一曲濯缨赋,能清魄凝神的,还没人听过呢。今日第一个吹给你听,如何?”
“好啊,”扶疏抱臂倚着竹子,“洗耳恭听。”
伶伦将竹笛凑到嘴边,缥缈笛音在山间荡开,伴着悠扬鸟鸣,琅琅入耳。
扶疏听得陶醉,正准备抚掌夸赞,笛音突然卡了一下,随后就开始乱飘。
扶疏:“?”
“……哎呀,好像吹错了。”伶伦放下笛子,讪讪挠头,“我还不太熟,真是尴尬。下次,下次我练好了,重新吹给你听!”
“没关系。”扶疏好心安慰他,“肯定是笛子的问题,新笛子难免生疏。不过你吹错了,曲子的功效会有什么变化吗?”
“鬼知道,不过管他呢。”伶伦耸耸肩,“这荒山野岭的,除了咱俩没活人,总不能把树吹成精吧。”
“也是。”
“好了,我要回天上去了。”伶伦自来熟地揽过扶疏,“小扶扶,我觉得你很不错,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以后在玉京有什么事,报我名号!我罩你。”
“你也很不错。”扶疏点点头,“那我们就是好兄弟了,有空常来玩。”
“得嘞!”
伶伦摆摆手,身形一闪,飞到半空不见了踪影。
扶疏目送他离开,在原地站了一会,稍嫌寂寞。转身欲离开,突然看见不远处山坡下,有个什么东西在动。
“又是谁?”扶疏嘀嘀咕咕走过去,“今天山里还挺热闹。”
行至近处,他扒开草堆一看,愣住了。
乱草里不知何时冒出来个半大娃娃,白衣乌发,玉肤黑瞳,长睫忽闪忽闪,比凡间的年画娃娃还可爱。
“……”
扶疏和娃娃大眼瞪小眼,莫名其妙老半天,问:“你是谁家的小朋友,怎么被丢在这里?”
娃娃不答,凶巴巴盯着他,目光透出与外表极为不符的冰冷和警惕。
“嚯,还挺凶。”
扶疏料他是害怕,于是退开两步,慢慢蹲下身,温声道:“我不是坏人,我住在这座山里。你爹娘呢?”
娃娃依旧不开口。
扶疏望着他圆嘟嘟的脸颊,心都化成了一汪水,叹道:“这么乖巧的孩子,也真能狠得下心。”
娃娃还是没反应。
“你听不见?”扶疏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那能说话吗?看得到我?”
娃娃这回有反应了。他翻了个白眼。
“……看来能听见。”扶疏十分欣慰,“你家住哪里,要我送你回去吗?”
娃娃揪着草根,沉默半天,抬手指了指头顶。
“住树上?”扶疏被逗笑了,“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小野人。”
他自认为表现得非常之亲切,足以让任何陌生小孩放松警惕。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娃娃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像是在看白痴。
“大冬天的,坐地上多冻屁股。”扶疏伸手要去拉他,“先起来。”
然而他还没碰到对方,娃娃猛地缩起手,小眉头拧得紧紧的,一副随时要跑的架势。
扶疏的手悬在半空,尴尬片刻,默默垂下去。
“那你也不能一直呆在这。”扶疏干脆跟他面对面坐下,耐心劝道,“山里冷,到了晚上还有大老虎,你这么点点大,都不够它塞牙缝。既然你说不出家住何处,不如先乖乖跟我回去,等你爹娘来找你,如何?”
娃娃坚定摇了摇头。
“……好吧。”扶疏摊手,“那我就陪你在这里等,看看你爹娘什么时候回来。”
娃娃终于开口了:“不用。”
嗓音稚嫩,但口吻异常冷静。
“原来你会说话?”扶疏又惊又喜,“那就好办了。你直接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我给你送回去就好了。”
娃娃斟酌片刻,表情露出些困惑:“我不知道。”
“……哦,原来如此。”
扶疏懂了,小孩智商有问题,爹娘才不要他了。这么一想,更觉得娃娃招人心疼,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下这小东西。
上方忽地传来窸窣响动。扶疏抬起头,一条森蟒和他脸贴脸,冰凉蛇信几乎要舔到他鼻尖。
“凑什么热闹,”扶疏在蛇头上拍了一巴掌,“玩你的去。”
蛇晃了晃脑袋,悄无声息缩回去。下一秒,蓦地折返,闪电般冲向娃娃!
扶疏眼疾手快,连忙伸胳膊一挡——
尖利獠牙嗑在他腕间,离娃娃的脖子只差毫厘。
扶疏怒了:“混账!”
蛇一看大事不妙,立刻撤了牙,灰溜溜跑回了树上,留下扶疏手腕上两个大血孔。扶疏扫了眼,随意拿袖遮住,教育娃娃:“你这么香喷喷的,要是一直待在山里,就会遇到这些坏东西。怕不怕?”
娃娃冷眼旁观完全程,没什么表情。须臾,爬起来拍拍屁股,道:“走。”
扶疏问:“去哪?”
“你家。”
……
娃娃坐在扶疏的卧榻上。扶疏和青梧一边一个,凑近了仔细观察。
“山主大人,这是你在山里捡的?”青梧一脑门问号,“是凡人家的小孩吗?”
“我也不清楚,但感觉不太像。”扶疏托着下巴深思,“寻常小孩会哭会闹,会害怕,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家住哪里。当真奇怪。”
“说起来,山主大人。”青梧指着墙角的小背篓,里面空空如也,“你不是说晚上要吃饺子,东西呢?”
“啊,忘了。”扶疏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我这就去山里弄些,你看着他,等我回来。”
他转身提起小背篓,大步往门外迈去。
走了段路,扶疏无意中回头看,吓一跳。娃娃不知何时跟了过来,一脸怨念盯着他,那表情好像在斥责他为何丢下自己。
“你跟来做什么?”扶疏哭笑不得,“我只是来挖些野菜,很快就回去了。”
娃娃沉默片刻,道:“屋里那个人,我不认识。”
“他不是坏人,是我弟弟。”扶疏弯下腰,捏捏他的耳朵,“你这小孩老气横秋的,防备心还挺重。”
娃娃拿开他的手:“我只跟着你。”
“好好好,你跟着我。”扶疏想了想,将小背篓放地上,“不如你坐进去,我把你背着。山里还有很多小动物,若你被它们偷走了,我都不知道。”
娃娃垂眸看着小背篓,似乎有些嫌弃。
“嘿,你还挑三拣四起来了。”扶疏直接抄起他腋窝,将人轻轻放了进去,“坐稳了。”
娃娃不重,扶疏背着他走山路,时不时要颠一颠,看人还在不在。颠到第八下,娃娃在身后严肃道:“我要吐了。”
“啊,不好意思。”扶疏拿后脑勺对他道歉,“我只是怕把你弄丢了。”
他说着,余光瞟到前方雪泥中冒了根笋尖,心中一喜。于是快步上前,抽出腰间的小锄头,俯身就去挖。
一个没留神,娃娃顺着他的后背,滴溜溜滚到了地上,一头栽进雪里。
“……哎呀。”
扶疏忙扔下锄头,慌慌张张把他刨出来,仔细掸去发缝和身上的雪,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背过小孩,一时忘记了。你没受伤吧?”
娃娃:“。”
扶疏望着他一脑门火的模样,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