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枝叶繁茂,几只绮燕绕梁而飞,没一会儿,便又驻足在枝头。
景若美,人自悦。
陈瑶卧在院中躺椅上,一手握扇,一手持卷,享受难得的惬意。
日光轻柔,陈瑶不自觉地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
后宫事务繁杂,这些天她一直在为这些事劳心,没能睡上几个好觉。
“殿下,若觉疲倦还是睡会儿吧,这些天都没能好好歇息,有些事可以吩咐给下人做,不必强撑,免得伤了身子。”玉梅见陈瑶一脸倦相,悄步走到她跟前,轻声劝道。
陈瑶揉了揉眼,将书卷放在一边:“好。”
“奴婢守在您跟前,为您扇扇风。”说着,玉梅接过陈瑶手中的团扇,轻轻摆动。
自上次出宫后,林蕙便画了许多画,这扇子还是前些日子林蕙送给陈瑶的,上头还有她亲笔画下的花鸟。
陈瑶十分喜欢这把团扇,林蕙送来后她便爱不释手,整日拿在手上。
天气渐热,这扇子不必置于架上做个摆设,自能派上用场。
“玉梅。”陈瑶突然唤她,倦意席卷,陈瑶的声音有些微弱。
“殿下。”玉梅往前凑了凑,想要去听她的话。
“我总觉得你这些日子有些不大对劲,是不是遇见什么难事?不必憋在心里,若是可以,我会帮你。”陈瑶双唇微动,眉头并不舒展。
玉梅跟在陈瑶身边多年,两人虽为主仆关系,可私下里,陈瑶将她视为朋友,并未自恃尊贵轻视她,也不曾苛待她。
刚还在摆动的扇子停在半空,玉梅定在原地,有些发愣,吐露不出一句话来。
陈瑶皱眉轻嗯一声,像是在提醒她。
玉梅回过神来,强装镇定:“奴婢没事,奴婢很好,定是殿下您近日太过忧劳,看错了。”
“那便好。”陈瑶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只是慢慢背过身去。
浅浅的呼吸声传来,椅上人儿眉目舒展,陈瑶已经睡着。
清风如山间溪流,缓而轻柔。
可玉梅并未因这风而心静,一颗心像是要冲破绝壁的激流,在她的世界掀起一阵又一阵的地动山摇,让她无法安神。
她不敢同陈瑶说,也不敢再去想。
若是可以,这个秘密她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将其咽入肚中,带进墓里,除了她,无人知晓,这便是最好。
“对不起。”良久,玉梅悄声说道。她能说的,恐怕只有这句。
一抹红从她眼底升起,碧波荡漾在她眸中,她偏过头去,不忍再看陈瑶。
十几年的往事历历在目,她又怎能装作视而不见?她很心疼,很无奈,又很愧疚,可她知道这件事自己不能说出口,永远都不能。
日光若流金,院中亭子的灰影被拉得很长。
茶香四溢,伴着花香,林律正在陈伦府上同他品茶。
“外公。”林律沏好一杯茶,端到陈伦跟前。
陈伦自是有些惶恐,却又觉得有些感动,伸出手接过这杯茶,他凑上前,抿一口茶。
“这还是臣第一次喝您沏的茶,无憾。”陈伦舒一口气,只觉万分欣喜。
林律倏尔皱起眉:“外公,我跟您说过很多次,私下里不要如此称呼。”
陈伦一顿,接着含笑摇头:“是外公糊涂,律儿近日在宫中可还好?”
林律“嗯”一声,点了点头。
“这些天常待在老师还有父皇身边,与往常并无多少不同。”
“近日边疆之事在朝论了又论,我突然觉得……”
林律话锋一转,抿着唇,没再接着说。
“觉得什么?”陈伦听他主动提起朝堂之事,些许期待他会如何说下去。
林律突然想起那日的棋局,布棋者,绝己路。
“我只是在想,有些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林律倏尔抬眸,对上陈伦那双装满世事的眼睛。
浑浊,难测,望不到底。
刚还拿在手中的茶杯被置于案上,陈伦背光而坐,林律突觉日光有些刺眼,他有些看不清陈伦的脸。
“为何?”一片阴影倒在陈伦脸上,他的嘴角却又勾起一抹笑。
“这战,终是要打的,有些事恐怕不该再做。我只希望这天下能太平,其他的,我……”说这话时,林律突然有些心虚,不自觉地将头垂下一些,不去看陈伦的眼睛。
周遭霎时陷入寂静,只有草木被风吹拂的沙沙声。
“有些事或许一开始就是错,但有些路,自迈出第一步的那一刻起,就不容回头。”陈伦重举那杯茶,一饮而尽。
“律儿,不可惧,”陈伦将手搭在林律肩上,紧握他的肩,“危终会是安。”
林律将头抬起,日光照在他脸上,明明该是温暖的,可此刻他竟觉得有几分寒意。
“回去吧,不能在外公这儿待太久,有些事我也不必多说,律儿自己好好想想吧。”陈伦收回手,重新靠坐在椅子上,他拧着眉,神情并不安然。
林律缓缓起身,仅仅朝他看了一眼,便转身快步离开。
—
满月高悬,时有微风。
陆瑃坐在院中,久久不愿回房歇息。
明日,她就要去往洛州。
今日收拾行李时,陆瑾跟在她身后,双目通红,却一言不发。
他虽年纪小,可并非不懂世事,即便如此,许多事陆瑃也不愿同他说。
“姐姐。”陆瑃正失神,一声微弱的呼唤突然传来。
陆瑾站在檐下,一双眼在月光下时有微光。他只穿着薄衫,脚下连一双鞋都没有。
陆瑃看着他,一股酸痛漫入咽喉,让她无法开口。
她很清楚,此路,必难。可她又很庆幸,她不是一个人在走,会有人陪着她,何绍、陆瑾……
陆瑾慢慢走到陆瑃跟前,伸手抹了抹陆瑃的脸。
直到这时陆瑃才察觉到自己脸颊上尽是泪。
“瑾儿。”她费了好大力才将他的名字唤出口。
眼前的人儿突然扑到她怀中,止不住地颤抖,他很害怕,害怕离别,害怕见不到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没事,很快会再回来的。”陆瑃轻拍他的背,将陆瑾紧紧搂在怀中。
“姐姐曾在扬州待了许久,最后不还是回京?这次,你就当我是像之前那样,又回到扬州,过些时日便会再回来,好不好?”陆瑃贴着他的头,柔声劝道。
“不一样的,听别人说,那里是很恐怖的。”陆瑾摇摇脑袋,止不住地抽泣。
虽不曾去过,可他常在伙伴口中听闻边陲之事,烽烟四起,尸骨沉沙,于他而言,那就是一个地狱。
他害怕。
“如何不同?我又不会上战场,只是在洛州城内,虽不如扬州安逸,却也不会太艰辛。”陆瑃用帕子为他拭泪,朝他挤出一个笑来。
“真的吗?”陆瑾闪着眼看她,又吸吸鼻子。
“……真的。”陆瑃抿着唇,而后点了点头。
“回去吧,已经很晚。”陆瑃站起身,牵着陆瑾的手,将他送回房中。
“怎么都不穿双鞋子?”陆瑃蹲着,用沾水的布为他擦去脚底的灰。
“我怕动静太大,吵醒别人。”陆瑾坐在床边,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也拿着帕子擦脚。
陆瑃暗笑一声,缓缓起身,又将布放在一边:“睡吧,我也要回去了。”
“姐姐。”陆瑃刚转身,身后人突然叫住她。
“怎么了?”陆瑃停住脚,却没有转身看他。
“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做灯笼,好不好?”陆瑾攥着被角,望着她的背影,眼里尽是期待。
这是春节时,她对他许下的承诺。
她突然忆起那天两人手做灯笼共度春节,又想起两人一同在陆滂书房作画的景象,明明只过去几月,可她忽然觉得那段记忆太过遥远,远到她差点忘记。
“好。”陆瑃点了点头,抬脚走到门外。
此刻她竟有些不敢回头,不敢去望他。
月光倾泻,似薄纱。
草木在这片莹白下,无情地生长。
陆瑃不再回到亭下,只是顺着廊庑,回到房中。
她的行李并不多,只收拾了几件衣物。
赵之南本为她准备了许多东西,吃穿用度样样都全,可有些东西实在用不着,陆瑃删删减减,最后只留下两个包袱。
陆瑃将包袱打开,想再看看是否还有东西未齐,她伸手去翻,却翻到一个被层层包住的包裹。
陆瑃皱起眉,小心将其打开。
剔透的糖块被安放在纸包中。放这东西的人定是害怕沾染上衣物,将糖块包了一层又一层。
陆瑃一看便知道是谁所为,定是陆瑾在街边买来,又在收拾行李时趁她不注意偷偷放进的。
恍惚间,一滴温热坠落手背,在昏黑的夜里映着一丝光亮。
陆瑃将糖块重新包好,细心摩挲这不算光滑的纸包。
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属于她,此刻,她竟有机会贪恋这珍贵的情义。
过去,这个朝代于陆瑃而言,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历史。可是现在,对她来说,这里是她的家,是一个充满温情的地方。
历史本是无情的,可历史洪流中的人与事,散发着不可取代的情感,共同勾勒着独属亲临者的画卷。
“我会好好地活下去。”陆瑃轻声说道,对另一个“自己”。
虽从未真实地见过她,可陆瑃能肯定,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只是世事难全,红颜薄命。
不知她究竟因何而死,陆瑃便只好带着她的那一份希望好好地活下去。
陆瑃能做的,恐怕只有这些。
只愿无愧于她,也不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