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报如箭,从云州飞向汴京。
元人率兵袭云州,李晋忠领兵血战,才将元人打退到疆外。李晋忠知道,元人此时暂居于外,日后定会卷土重来。
可他又有疑,几月前太子与何绍说元人会将洛州视为突破而轻视云州,可元人此次却带兵攻打云州。更让他不解的是,元人兵力不衰,却半道撤兵,退居疆外。
元人举兵南下,盘踞延州,李晋忠能从其中嗅到浓烈的挑衅味。
十年春秋磨剑,一朝亮剑灭敌。
李晋忠想攻,不愿只举盾为守。他也清楚,不会再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此次传信,只为得令北上。
杀敌,复地。
只是朝中臣,与战积极悲观不一。有人赞同,亦有人不赞同。
进则攻,退则守,在反对者眼中能守已是不易。此战若是失败,再丢城池,其危害会延续几十甚至是上百年,他们不敢赌。
绿叶托露,随风轻动。
碧露悬于叶,终坠于地、浸入尘。
陆恒的消息还是传入赵之南的耳中。
陆瑃站在她跟前,内心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酸痛。尽管赵之南在她面前强装镇定,可陆瑃还是能从她的眼中看出无尽的迷茫与痛苦来。
“母亲,哥哥还有嫂嫂都会没事的。”她安慰赵之南,也想要以此来说服自己。
他们都会没事的。
若这世上真有神佛,那陆瑃现在一定会求他们,诚心诚意地祈求。
祈求清正者不会身陷泥淖,善心者不会永失希望。
“好,好……”赵之南紧握住陆瑃的手,嘴里不停念叨着。
陆瑃又一次来找陆滂。
居于府宅,她不知陆滂近些日子在朝堂究竟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她也不敢问,可她知道他定是不好受的。
细纹覆面,陆滂比前些日子更为疲倦。
“爹爹,请让我去洛州。”陆瑃跪在地上,一字一句皆是坚决。
“你可知如今这局势如何?”陆滂没有回应她,只是问了她这个问题。
“女儿不知。”陆瑃拧眉思忖,摇了摇头。
“元军在边陲暗流涌动,十日前发兵攻打云州,边疆已不再安定。”陆滂不自觉地将拳握紧,将纸揉成一团。
身居汴京,陆瑃从未听说过这个消息,可她知道洛州与云州相近,云州若是失守,洛州也终会不宁。
可她不知陆恒为何会被诬陷。
她也不知,
元人、云州、洛州。
这三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女儿不怕。”陆瑃将头抬起,话语掷地有声。
去意已决,不会再改。
陆瑃总是如此倔强,甚至是有些执拗。
陆滂望着她的一双眼,下一瞬又将头撇去,他长叹口气,迟迟没再开口。
“何大人将去洛州,到时候女儿会跟他一起去。有何大人在,女儿相信自己不会被奸人伤害,我也相信何大人会帮哥哥洗清冤屈,我会和他一起为哥哥夺回公道。”
日光透过窗棂照在陆瑃身上,她突然觉得很温暖。
“还请爹爹放心。”陆瑃舒口气,只觉心中巨石正在悄悄破碎。
轻风吹拂,被揉成团的纸在案上缓缓滚动着,一会儿便掉落在地。
“瑃儿真的不怕吗?”陆滂站在窗旁,挡住部分日光。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映照在地。
“不怕。”几乎是一瞬,陆瑃便回答了他的问题。
这个问题,陆瑃也问过自己很多遍,答案始终如一,一次比一次坚决。
那便是——不怕。
“瑃儿起来吧。”灰影渐渐盖住陆瑃全身,陆滂站在她身旁,伸手将她扶起。
陆滂知道,如今他已不能再劝阻。
尽管陆滂始终没有回答她,可他的反应甚至是他的问题,都在向陆瑃宣布着答案。
来到大宋一年,陆瑃不再天真,亦不自欺,一步比一步走得沉稳。
月悬于池,碧青揉光。
周遭鸟虫啼鸣,陆瑃却不觉得喧嚣,相反,她更觉清净。
数不清多少个夜晚,居于月下,将自己置身在这片莹白中,向月光索取慰籍。
与月同驻,诉己欢愁。
—
殿内静寂,只有棋子落盘的声音。
“父皇又赢了。”林律暗叹口气,略显失落地笑了笑,低头去看这刚布下的棋局。
“律儿可知你的棋错在哪步?”景宣帝扫一眼棋盘,又抬头看向案对面的林律。
林律拧眉思索,实在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儿臣愚钝,还请父皇教诲。”
“这儿。”景宣帝抬手指着一枚棋子。
那是林律思索再三落下的棋。
他瞬间明白,断自己后路的,不是要围堵黑子的白子,而是布计的自己。
他自以为步法严密,可终是百密一疏,自消退路。
棋子落棋盘,步步关键,不可作悔。
“儿臣明白,多谢父皇教诲。”林律垂下头去,仔细再看这刚布下的棋局。
“陛下,何大人求见。”王继走到景宣帝跟前。
“让他进来吧。”景宣帝摆了摆手。
“是。”王继得令离开。
林律顿了顿,自知此时自己不便再留:“父皇忧劳,儿臣就先行告退了。”
林律刚抬脚从宫内出来便撞见何绍正往里走。
“二皇子。”何绍见到他,停住脚步,朝他拱手作揖。
林律只是看他一眼,便匆匆离开。
“陛下。”何绍站在帘外,俯身作揖。
帘内人动了动手。竹帘缓升,何绍的目光转向坐在案旁拨棋的景宣帝。
“何卿为何事而来?”景宣帝悠悠开口。
“臣,为边疆战事而来。”何绍垂首,毫不掩饰来意。
“近日在朝,此事被论了又论,却迟迟不见何卿你示态,为何今日来找朕说这事,而不是在朝臣面前说?”景宣帝转过身子去看他,眼神颇有意味。
“臣,有所忌惮。”何绍抬起头,对着景宣帝的一双眼。
“有何忌惮?”
“元人突袭云州,看似想攻,可臣以为,这恐怕只不过是元人引我朝注意的计谋。”何绍并未直答景宣帝的疑问。
“何以见得?”景宣帝再问。
“调虎离山,元人真正想攻的,不是云州,而是洛州。”
“臣此番话不是放弃派兵守云州,而是希望能重视洛州,提防元人。”何绍再答。
尽管元人领兵攻打云州,可何绍始终坚信自己最初的想法——洛州才是元人南下的关键。
“洛州?”景宣帝拧眉思索,“前些日子不是说洛州有位官吏与元人有联?”
“朕记得那人是陆中丞的儿子。”景宣帝揉了揉眉心,似有些思绪凌乱。
“此事尚未查明,只怕还不能定陆衙内的罪。”
“洛州有人与外敌相勾结,元人想要攻打洛州,这两件事臣返京归朝后都在朝提过,”何绍话锋一转,“如今一个顺臣意,一个却逆臣意……”
“何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景宣帝直起身子,缓缓站起来。
“臣忌惮的人,不是远在朝外,而是近在朝内。”何绍倏尔跪在地,可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景宣帝脸上。
景宣帝骤然瞪大双眼,没料到何绍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清楚面前人所说的话究竟是何意。
“谁?”
何绍轻摇头,他也不知。
檀香幽幽,说完这番话何绍突觉有些恍惚。
“起来吧。”景宣帝转过身,又坐在椅子上。
他朝何绍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朕记得何卿你几年前也曾领兵与元人血战。”景宣帝突然提起这段往事。
“是。”
“李将军想派兵攻元人,朕想你也曾是个将军,对战事还算是了解,朕想问问何卿你,此战该不该打,元人该不该攻?”景宣帝捻着一枚棋子,似在思索该将其布在何处。
“延州失地,不可不复。”言语随棋定落棋位,短短八字,道尽其心。
又是延州。
延州已失十多年,既为民恨,又为国伤。想要收回,谈何容易?
“臣在云州时,常听见边疆百姓叹惋延州失地,他们或是牵挂延州,或是有亲故在此。可更多的,则是心系大宋,痛恨外敌。收回延州,实为民意。”何绍接着说道。
可景宣帝始终没有开口,只是捏着棋子观这严密的棋局。
阴云突现,雨珠噼啪。稚鸟低飞,往檐下飞去。
微风卷雨,丝丝凉意拂面。
“朕一直想问何卿,这疆场和官场,究竟有何区别?”景宣帝将棋子丢回棋罐,声音同这雨一样缓而有力。
“臣以为,疆场与官场,并无不同。”何绍拱手对言,毫无怯意。
“如何说?”景宣帝挑了挑眉,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何绍看不出他的笑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得接着说下去:“战场刀光剑影,破计杀敌。官场唇枪舌战,为国谋计。故臣以为,这两者并无不同,俱是为国为民而存。”
景宣帝抿一口茶,偏头透窗去看外面的雨景。
“边疆之事,还需再论。”景宣帝缓缓开口,并未回应他刚才的一番话。
“那臣就告退了。”何绍明其意,拱手退步,转身时快扫一眼棋盘。
观官场,如观棋局。
朝堂百官,俱是棋子,步步为营,不可妄动。
棋子究竟要落在哪儿,非棋本身能定,而是由执棋之人决定。
有时候,他真的认为行于官场要比战于疆场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