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刺史的信在大军开拔后的第十一天送来,见幽州刺史给了不少丈量土地的办法后,程行礼与郑厚礼一番商议后也决心先从永州附近开始。先量官员的职事田,而后是富绅的田。
职事田不比官袍章服、月俸按散官给,而是依职事官给,程行礼的职事官则是四品永州刺史,田八百亩。这田在他到任永州后,冯平生就已分给他了,而后他将八百亩田租给了当地地主,自己收取租子。
“律法所定,每年这职田收租不能超过每亩六斗粟,八百亩就是四百八十石。”程行礼算着这些数字说,“永州官员百人,虽有万亩职田,可粮食不应该只有不足十万石。”
郑厚礼笑着说:“所以这就是朝廷坚持土地税制和丈量的原因,大部分土地都握在王公贵族手里,他们不交税,那国库所需的钱就只能加给百姓。可百姓手里没田,交不起税,就只能逃荒占山为匪,霸海为贼。这事是个长远的,不过只要做好了,应是个千秋之利。”
午后树下,两人对视一笑。
两人在四月初将官员和噬富绅们的土地丈量完毕,随后按照朝廷规定的律法将田产和税法用汉、室韦、契丹、奚等语言布发辽东境内。
事情一忙起来就没完,程行礼先是将民政梳理干净,而后是百姓春播学堂、水利、要刺史定罪的刑法,诸多事宜让他忙得不可开交。
这时郑岸的军报也随斥候奔来,郑厚礼看完后说:“战事胶着了,党项内部的部分臣子认同已上位的古多。并说斡难已在半月前暴毙身亡,这其中怕是室韦王也插手不少。恐怕这场战要打上几个月了,得在帮苏图拿回达尔兰草原后,大军北向震喝室韦才行,不然这些人就要翻天了。”
程行礼说:“那还要派将出征吗?”
郑厚礼想了想说:“得派,但不是现在,得等拿回达尔兰草原后。”
程行礼颔首,这些日子郑厚礼将自己这些年所见所悟的为官之道尽数交给了程行礼,有空时会带他和友思去打猎、游玩。他几次让程行礼搬到那间院子里住着,届时一家人一起热闹,程行礼拗不过热情的郑厚礼只好答应若是不忙就带友思住在王府。
郑厚礼闲暇时会教友思排兵布阵,还教他怎样射出最狠的箭。程行礼那时就坐在一旁看书,想着若是父亲在,也一定和慈爱的郑厚礼一样。
五月月底,军报和郑岸的一封家书到了郑厚礼手上。
彼时两人正在树下和冯平生下棋,郑厚礼看完军报递给了冯平生,笑道:“古多落败逃亡回鹘,我军大获全胜收回了达尔兰草原还追着突厥到哈拉和林,伙同朔方军把正在抢劫百姓给回鹘揍了一顿。”
冯平生哈哈大笑,细看军报过后交给了程行礼,喜悦道:“这下子咱们和朔方那老爷子也能缓两年了,漠北草原还有谁不安心的就看看这场仗吧,王军可不是纸老虎。”
“王军是不是纸老虎我不知道,但拓跋肯定是猛虎。”郑厚礼将家书拍到冯平生面前,喝道:“我就说你外甥像他爹一样,看起来文弱实则狠!”
冯平生笑着展开家书跟程行礼阅看,信是述律绰写的,说此次战役郑岸打前阵头军,述律绰做中军指挥,拓跋瑛断后回防。三人配合的非常漂亮,还说四月初她和郑岸追击突厥至呼伦湖时,夜半遇回鹘劫营,拓跋瑛率三千人断后杀一万五的回鹘军,为后来大军扫荡回鹘赢得了最大局面。
如今回鹘已和朔方节度使和谈,突厥退回草原继续跟回鹘打擂台,新任党项王苏图荣登王位,已答应会将牛羊珍宝在八月前送到永州。
程行礼笑着说:“主将大事,果然猛。”
郑厚礼道:“这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让那群人看看,还以为中原乱了他们就能来分一杯羹了?”他吩咐多汪,“明日你点六千骑兵替我回呼伦贝尔大草原探亲去,我命郑岸和拓跋率五千骑兵与你回合,狠狠打他们一顿,免得时不时来打秋风!”
多汪笑道:“是。”
“那我和冯长史去准备粮草。”程行礼起身想走。
郑厚礼却拉住程行礼,说:“让冯三去,你陪我把这盘棋下完,我一定赢你。”
郑厚礼除了打猎、摔跤就喜欢下棋,时常拉着程行礼对弈,但很少赢。
冯平生说:“我去就行,你陪他好好玩。”
然后叫来一直在院里跟友思玩的冯仪离开了,夏日树下,郑厚礼把手旁没拆的信递给程行礼,说:“看看,给你的信。”
自大军出征后,偶有伙着军报一起送来的信,其中还有过苏图的信,程行礼回过两次也问他为何要与自己结为安答,苏图只说觉得他好看别无其它。
相比苏图,郑岸和拓跋瑛的信就极为简洁。这次也是,拓跋瑛的信只有一语。
君与小儿安否。
落笔是瑛。
而郑岸的话也不多,只问他和郑厚礼近日可好。
夜晚,程行礼对着两封信,靠在榻上沉思少顷后提笔给两人回了近日现状并让其在外照顾好自己,这时友思也写了信拜托程行礼一起送给拓跋瑛。
送完信,整个永州的土地丈量进入狂热期,程行礼怕出现不公允之事,清晨一起就带着兵亲自监督去了。
而王府有时就剩郑厚礼和友思,友思对郑厚礼这个面目慈祥的爷爷是又喜又怕。战场下来的男人面目和浑身总是带着一股肃杀气,可在面对友思时总是笑眯眯的,这让友思总是觉得他有时凶又是温和。
加之郑厚礼天天眼热冯平生左手一个孙女右手一个孙子,于是他的那股隔代亲也猛然生长,也亲到了友思身上。
“乖孙孙,今天背了什么书啊?”
午后院里,郑厚礼笑着问背对着他一口一个大葡萄的友思。
友思差点噎住,赶忙起身朝郑厚礼揖礼:“祖父安,今天下学早还没背书。”
“这么早就回来了?”郑厚礼狐疑道,“你是不是逃学了?”
“没有!夫子身体不适就让我们早些回来。”友思赶忙摇头,随即又说:“我爹呢?”
“去城外看田了,”郑厚礼想起友思那位头发花白走路颤巍巍的夫子也就信了,笑着说:“来,背首诗听听。”
友思:“……”
他不想背诗,他想找冯仪玩,可他拗不过郑厚礼和一生气就体罚的程行礼,撇了撇嘴开始背书。
郑厚礼阖眼听着,只觉友思这娃娃比郑岸两兄弟小时候听话乖巧多了,他终于有一种为人慈父的感觉。
就在郑厚礼沉浸在孩童朗朗书声中时,亲兵来报:“郡王,多子和二嫂回来了。”
郑厚礼说:“在哪儿啊?前两天来信不是说要些时候吗?”
亲兵答道:“他们被室韦王送回来的。”
在外忙活了一天的程行礼方踏进院,就见郑厚礼牵着友思在跟一对夫妇谈笑,那夫妇中的男人长相与郑厚礼有七分相似,一头黑发往后梳与郑岸般扎成辫子半披在脑后。
这男人身旁还站着位曼妙俊美的女人,还未反应过来这人是谁,郑厚礼便主动介绍:“来来来!行礼,这是我二哥,潭州司马郑多秋,这是我二嫂。”
“晚辈长洲程行礼见过郑公郑夫人。”程行礼拱手道。
“程小郎君很精神!”郑多秋赶忙扶起程行礼,笑着说:“像你父亲,长得真好看。”
“你不要每次看人都看脸,再说了士业的儿子能差吗?”郑厚礼早与郑多秋夫妇说了程行礼的身份,听得赞美脸上是止不住的笑。
“是是是!”郑夫人打趣道,“不知谁早些年嫌弃自己儿子长得丑,就想把我女儿诓回家养。”
郑厚礼面上佯装怒道:“二嫂,能别在我儿面前说我坏话吗?”
郑多秋亲切道:“郑三就这样,面上狠心里软。”
几人闲谈起来,友思抓着程行礼的手看几位大人谈笑。程行礼这时才知郑多秋因最小的一个小舅子成婚,一家人才跋山涉水的从潭州回大鲜卑山的山北部观婚,昨日才到永州。
郑多秋朝郑厚礼说:“把我们送回来的是札格斯,你看你什么时候见见他。”
“过两天再说吧,又不着急。”郑厚礼拐杖敲地,往前走去:“走吧,开宴了。”
没有享受过女儿温暖的郑厚礼赶忙止住话头带一家子落座,程行礼郑厚礼拉着坐在主位边,郑多秋夫妇坐下首,对面是给友思和贞妃留的。
席间兄弟俩谈论着朝廷局势、家人还有近几年的事,郑厚礼也会给程行礼递话头,他不会感到不适应。
觥筹交错,一轮美酒下来,程行礼不免醉了,看郑家兄弟喝的正酣,跟郑厚礼说自己去透透气,然后带着察鲁出去了。
彼时正是十六月圆之夜,程行礼沿着铺满了月光的路走到一亭前忽然脚底似是踩到了什么东西,黏糊得很。
察鲁说:“前面有个亭子,郎君坐下看看吧。”
程行礼点头,但步子还未踏上石阶,一带着疾风急速飞来的大猫直扑程行礼!
察鲁眼疾手快一把揪住那巨大黑影。
“啊、啊、啊!”
啊啊啊的叫声从大猫嘴里发出,程行礼定睛一看这大猫不正是郑岸常带着的猞猁吗?
“二宝!”
一道清亮女声隐隐从山后传来,程行礼朝察鲁说:“这是郑应淮养的猞猁,放了吧。”
察鲁手一松,那几十斤的猞猁闷重落地,甩着不足三寸长的尾巴啊啊地叫了两声。
“你在这儿?”
“你是谁啊?!”
急促脚步声伴随着女声在假山旁停下,程行礼只见一容貌英气,长发梳成辫子披在身前,辫子上缀满了珠宝曜石的红袍女子叉腰站在假山旁。
月光照来,将她美丽的双目映得恍如辫子上黑曜石般清澈明亮。
“在下程行礼字知文。”
“妾郑贞妃字万元。”
“程行礼?”猞猁扒着女子腰间的褡裢,女子给了猞猁一个轻轻的巴掌,歪着头想了想会儿后蓦然惊喜道:“哦!你是我七嫂!”
程行礼:“……”
厅内,程行礼鞋底和裤子沾了喂猞猁的肉泥不便待客,加之他也醉了就带友思退了席。
彼时贞妃挨着郑厚礼,轻轻地叫了声“三叔。”
郑厚礼拿酒碗的手微微颤了下,警惕道:“怎么了?”
“程使君真不喜欢七哥吗?”贞妃是郑家几兄弟里最小的一个侄女,面对这群叔伯总是笑盈盈的。
听得郑厚礼心里如喝了蜜,如是道:“他自己说的,所以以后他也是你哥了。”
贞妃又问:“他成婚了吗?”
郑多秋敲了下女儿的额头,说:“你问这些做什么?你叔说是你哥那就是你哥了,多一个哥疼你不是很好吗?”
贞妃前一刻还笑意盈盈,现在瞬间捂着额头怒道:“哪有疼我的?!你们生那么多儿子,没一个疼我的,全是欺负我的!”她说着就去晃郑厚礼的手臂,“尤其是郑岸,他小时候欺负我欺负得可凶了!三叔!”
郑夫人受不了女儿哭闹窄袖一甩回房了,郑厚礼将酒一饮而尽,随即飞速把舔爪子的猞猁塞到贞妃怀里,说:“郑岸没回来前,二宝都是你的。”
“那程使君呢?”猞猁太大,贞妃抱不下只能圈着它的头一脸期待地问。
“儿啊,你连你哥的媳妇儿也不放过啊?”郑多秋目瞪口呆道,虽然郑岸这从小就坏的小子没说什么,但他看程行礼那长相和通身气韵就知道这程行礼肯定能拿下郑岸那傻小子。
“叔不是说程使君不喜欢七哥吗?”贞妃道。
郑厚礼想起儿子出发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他防着任何人靠近程行礼的话,支支吾吾道:“应……应该吧。”怕出破绽,他赶紧捂着头朝杨伯招手,说:“老杨,我醉了,快扶我回房!”
杨伯招来兵士扶着郑厚礼走了,郑多秋父女面面相觑,贞妃奇道:“三叔这么快就醉了?”
郑多秋看出弟弟把戏,冷哼一声:“养鱼似的,还得是你爹我厉害是不?”
贞妃:“……”
王府内院住了女眷,程行礼不便在,加之此前本就是偶有留宿,于是跟郑厚礼说明缘由后就少前往。
只是最后郑厚礼问了句,他喜不喜欢贞妃。
程行礼愣了会儿,答道:“一面之缘,晚辈无他想。”
郑厚礼瞬间明白了,叮嘱他贞妃是郑家人捧在手心长大的有些爱玩爱闹,来往时注意就行。
但程行礼忙着土地丈量之时,披星戴月鲜少见到郑多秋一家。
六月初,程行礼去营州将程云玑的尸体伙同冰棺一起带回来安置在四月时吩咐察鲁打造的暗室里。这间暗室修在程行礼卧房里,转动机关方可到达,为保逃生暗室里还留了条通往城外的暗道。
程行礼让友思朝冰棺磕头上香,做完这一切后,友思说:“爹,这棺里是谁?”
“父亲的娘。”程行礼凝视着程云玑肤如常人的脸庞,说:“不要告诉其他人外祖母在这里,知道吗?”
友思说:“冯仪也不能说吗?”
这段日子,友思常跟冯仪一起玩乐,找不到友思人时,去冯家一看准能瞧见这娃子在。
程行礼答道:“这是父亲跟你的秘密,不要让别人知道。”
友思点头,程行礼手在棺边一滑,棺盖缓缓合上。
才出暗室,郑厚礼的亲兵就火急火燎来禀报说他和室韦使者快吵起来了,冯平生就请他这个不是郑厚礼亲儿但胜似亲儿的人去劝和劝和。
程行礼想郑厚礼不是见过室韦使者了吗?怎么这次见面又吵起来了?
待他赶到平卢节度使府时,正厅恰好传出郑厚礼中气十足的一声脏话。
程行礼被冯平生悄然带入宴席,这时只见郑厚礼居上位,下首是几位魁梧敦厚的室韦男人,彼此神情都充满了对对方的不屑。
程行礼见厅内气氛有些紧张,起身缓和道:“不知使者此次前来是为何事?”
距郑多秋一家到永州已过去大半月,程行礼知晓郑厚礼还在因室韦围攻平州的事生气,只让多汪去接待了一下便没了下文,今日骤然开宴,怕不是践行。
室韦使者缓了语气,说:“只是想来拜见郡王。”
“少扯了,你们上次来永州还是王妃去世。”郑厚礼意有所指道,“这次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还能是怎么?你儿子郑岸把平州城外的两万室韦军杀了个底朝天,眼看着你赶走了突厥,又杀了通回鹘,下一个就是自身王帐的室韦王自然坐不住,赶忙派小儿子来永州探风,否则郑岸那小子怕免不了去呼伦贝尔大草原耍威风。
室韦使者在心里骂道,同时眼神给向了身边的王子。
室韦王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按肩轻声道:“郡王,请您帮帮我们。”
郑厚礼哂笑:“怎么了?被人揍了?”
室韦王子脸色不太好看,可一想到出来时对父王说的豪情壮语,咬牙道:“父王一时糊涂才听信党项狗奴的话围困平州。但我们心里对朝廷是忠心的,只是父王他怕古多受委屈。”
郑厚礼蔑笑:“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我能不知道?叫你父王洗好脖子等郑岸去收拾他。”
札格斯立马说道:“郡王!父王老了,他不想这样做的,但……”他的话在扫视完厅内兵士后消失,郑厚礼冷笑一声挥手示意兵士们退下,届时偌大的正厅只剩双方的亲信。
“这下能说了吧?”郑厚礼冷冷道。
“但黑水靺鞨欺人太甚。”札格斯道,“天子追求平衡我们知道,可也要考量诸部族间的关系才是,恳请郡王帮我们驱逐他们。”
随即郑厚礼与室韦王子的几番言语间,让程行礼知晓了这两部族的间的事。
黑水靺鞨王抢夺室韦水草六畜,而室韦本就前些年受雍军重创,在养息之时又被亲邻黑水靺鞨抢了不少,心里自然不舒坦。于是打算决定先把外孙送上党项王为子而后吞并周边,只是这个算盘还未打满,就被雍军重创。
“帮你们?”郑厚礼说,“你知不知道你们围攻平州是反叛朝廷,到底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是我们鬼迷心窍了。”札格斯忍痛道,“只要能得郡王相助,拿回我们失去的东西。我们愿奉牛羊上万,岁岁上贡。”
郑厚礼唔了声点点头但没说话,札格斯拿不准他的态度又去看冯平生,奈何冯平生正在独自饮酒,再见那名斯文儒雅的汉人官员,但他身后的侍卫并不像好惹,遂收回视线。
一厅几位官员都古怪得很,室韦使者拉了拉札格斯的衣袖,札格斯会意,又说:“牛羊三万,辎贮百乘,听王军号令,抵御外寇。”
郑厚礼轻声地笑了下,说:“你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札格斯道:“我的母亲曾受过郡王你母亲的恩惠,这自然是她老人家的意思。”
郑厚礼冷冷道:“你真是有意思。”
札格斯说:“只要郡王答应,百年内我部都将是为天子先驱。”
郑厚礼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还有要求吗?”
札格斯喜出望外道:“那就请世子手下留情。”
郑厚礼颔首说:“行。”
倏然间,主位上郑厚礼魁梧如山的身影在程行礼心中豁然高大。他坐镇辽东,要调停各部族间的争斗,平衡部族间的关系,心和身还要向着天子。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斗争程行礼都会险些吃不消,更莫说本就是胡人的郑厚礼。
在同族眼里他或许是个违抗天神帮助别人虐待族人的人,可在天子的眼里,他或许也是个非我族类,其心迟早异的人。
如此两面下,郑厚礼没有选择,他曾问过郑厚礼,有过南下的想法没有。郑厚礼的回答是。
“有,但我的家和爱人都在这里,我不能离开她们,也不能看着她们受苦,这也是当年我入伍的想法,我想给他们更好的生活。”
“我会跟着自己的心走,永不回头。”
跟着自己心走。
程行礼垂眸无声地笑了下,饮尽了案上那碗辛烈的马奶酒。
札格斯离开后,副将略有些不解,问:“郡王现在命大郎收兵回来根本做不到,怎么就答应他了呢?”
郑厚礼却道:“能做到的事我干嘛要答应他?”
众人:“……”
郑厚礼不顾众人目瞪口呆的神情,只问程行礼:“小五,你看出什么了没?”
程行礼笑了笑,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瞧见没!”郑厚礼高兴地指了指程行礼,含着满脸骄傲地说,“我儿子脑子就是灵光,札格斯这混账,他想利用我给他老子好看,那我也要给他点好看。让郑岸去震吓他们一下也好,免得每次都伙同别人来烧杀抢掠。
冯平生眉心紧锁,说道:“札格斯这小子心有点狠,要是他跟苏图打起来,你觉得谁赢?”
郑厚礼喝了口酒,看着程行礼轻松道:“当然是我儿子赢了。”
许是没有郑岸的打扰,时间带着风总是过得很快,晃眼一过就到了七月底。
丈量土地和税法在程行礼的亲为之下开展的很顺利,郑厚礼上奏今年减少岁贡的事,因有党项、回鹘、室韦等进献天子的珍宝在,皇帝允准了今年辽东兴修水利的事。
于是程行礼忙在入秋前将最后的田地量完,贮藏好了过冬物资才休息。
几通大事忙完,程行礼才有时间跟郑厚礼兄弟俩喝两杯。
因郑多秋才在潭州司马任上做了五年中上考课,此次决定先跟三弟郑厚礼带段日子好好休息一下,再让三弟往吏部打个招呼择个官做。
但长辈喝酒自然就少不了比孩子,郑多秋儿子怎么都比不过郑厚礼,于是他只能比闺女。
郑多秋裹紧身上的袄子,笑嘻嘻地跟程行礼说:“小五呀,你真不喜欢贞妃吗?”
程行礼:“……”
这事不都过去好几个月了吗?他都好几个月没怎么见过贞妃,怎么这郑多秋又来提?
“不同意。”郑厚礼强硬地分开两人,说道,“你能不能别乱点鸳鸯谱了,二多子!”
郑多秋讪讪一笑:“贞妃可是你亲侄女,我亲女儿,我总得为她付出一把力才是啊。”他笑着看程行礼,“况且小五不是还没成婚吗?也没有意中人,我觉着挺合适。”
本来郑多秋都已默认程行礼对郑岸有些感情,可前几月,女儿说她已认真地问过程友思。程行礼对郑岸这痞子完全没有感情,莫说感情怕是见面都要绕道走三十里远,于是他这才有脸皮来问这事。
眼看催亲这事要躲不过,程行礼赶忙捂着额头,还未说话,郑厚礼就知道了意思,说:“小五!你是不是晕了?!”紧接着,他飞快招呼杨伯把程行礼送回王府卧房休息,整个过程不过几瞬。
目睹这一切行云流水的郑多秋:“……”
八月初,天气早已转凉,程行礼歇在魏慧为他准备的院内,褪红帐缓缓放下遮住他的多思。
夜半,程行礼觉得自己许是喝多了凉酒凉饮,身上寒津津的,在枕间迷糊地翻来覆去几次都睡不熟。直到了月落西沉,他感到朝阳照来,周身似是贴来一阵暖热宽厚才沉沉睡去。
几只鸟雀绕枝嬉戏的声音闹醒了程行礼,他记着今日还要去府衙,想起身却感觉身上重的很,睁眼一看只见身旁睡了个男人。
光影如同锋刀般在郑岸脸上刻下英俊粗狂的线条,近半年未见,郑岸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眼下是浓重的乌青和疲惫,显然是赶路赶的。他龟裂的肌肤纹路里藏着草原男人的血气,混着淡淡的皂角香充斥在整个枕间。
郑岸整个人露出前所未有的放松,彷佛他睡在了世上最安稳的地方。程行礼轻轻掀开被子见郑岸精壮结实的手臂死死环着自己的腰,他看了少顷又盖好被子缩回郑岸怀里睡去。
这一觉睡到午后,直到房门被人敲了几下没人应,那人推门进来喊道:“小五,你醒了吗?察鲁说你还没吃东西。”
程行礼这才惊醒,甩开郑岸手臂慌忙坐起穿衣,而抱着人美滋滋睡了一夜的郑岸马上睁眼给程行礼穿衣,回道:“爹,你不能敲门吗?”
才转过屏风的郑厚礼晃了眼床帐后的两人身影,登时转身背对怒道:“郑岸!你个混球咋会在这里?!”
依军报,大军应要明日午后才会回永州,而率军的郑岸怎么会在程行礼床上?
“这是我家,床上睡的是我的人,有什么奇怪的?”郑岸懒懒散散的声音从床帐后传出,程行礼穿好衣服出来见郑厚礼气的脸通红,不太自然道:“昨夜……昨夜世子应是……”
“他欺负你没有?”郑厚礼打断程行礼的话,把他前前后后地看了一圈说。
程行礼摇头,这时裹好袍子的郑岸打着哈欠出来,活动着手臂说:“他欺负我差不多,把我手臂都睡麻了。”
郑厚礼瞪了郑岸一眼,拉着程行礼往外走:“午饭好了,陪伯伯吃饭去,昨夜冷不冷?”
率军的郑岸是甩了述律绰和拓跋瑛等人先跑回来的,不能太招摇,因此午饭也就父子三人吃。
郑厚礼越看郑岸就越不耐烦,说:“谁让你先跑回来的?”
郑岸把沾了韭菜花的羊肉放到程行礼碗里,笑着说:“我想你们了,听说二叔一家也来了,我这不是想回来看看吗?”
郑厚礼怒道:“那我怎么在小五房里看见你?”
郑岸随口道:“先看媳妇儿后看爹,没问题啊,你以前打仗回来还不是先啃我娘几口才看我们。”
郑厚礼:“……”
“郑伯喝口茶。”程行礼沏好茶递给郑厚礼,郑厚礼喝了口茶脸色才好了许多,他把此次伤亡人数及功勋问清楚后又让郑岸快些军队去,提前回来像什么样子!
郑岸懒懒地应了,吃完饭郑厚礼有事忙走了,本想叫程行礼一起,但见两人一动一静的样子话到嘴边就又咽下。
顿时案上又静了下来,郑岸瞧着程行礼细嚼慢咽的样子,就感觉臂弯里还停留着他的温度,笑着说:“你面色不错,比我出征前看上去精神多了。”
程行礼饮了口茶压腻,说道:“世子瘦了许多。”
“打仗就是个体力活,要不是平时油脂多,那长途跋涉的可熬不住。”郑岸想了想,又说:“所以拓跋瑛才到呼伦湖就生病了。”
“生病了?”程行礼问,“那他后面行军岂不是很难受?几天好的?”
看程行礼这副焦急的样,郑岸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起身坐到他身边,说:“你那么关心他?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突然来的男性气息包裹住了程行礼,他垂下眼眸,轻声道:“你常年打仗,应不会生病,拓跋他少去。”
“他的病蔫几天就好了,再说了,我和他都是人也都会生病的。”郑岸凝视着程行礼的侧脸,沉吟少顷说:“这段时日,你有没有想我?”
程行礼盯着地毯上的花鸟纹,没有回答。
“有没有?”郑岸手臂环住程行礼的腰,呼吸也在突然间凑了上去。
磁性醇厚的声音响在程行礼耳边,“心肝儿,我想你想的要命,想我没有?”
程行礼想逃却被郑岸箍在怀里,周身气息皆被郑岸包围,那呼吸和灼热的唇离他越来越近。
“嗯?想我没有?”
“你别靠那么近。”程行礼想将郑岸推远些手却被他扣住,郑岸侧着头来嗅程行礼颈间,笑道:“真没想?”
程行礼偏头错开那高挺的鼻梁,心跳得很快,说:“许久不见,你非要问这个?”
“那我问什么?”郑岸嘴唇堪堪停在程行礼脸几寸外,“我就想知道这个,苏图那个蛮子整天和他的傻子弟弟收拾我气我,要不是我心胸广阔,早被他们气死了。”
说着他晃了晃程行礼的手,失笑道:“所以你还不哄哄我?”
“他们气你什么?”程行礼把手抽出抵住郑岸越靠越近的胸膛。
“他们说你把我当狗耍,说我不知羞跟在你身后摇尾巴一点都不像个男人。”郑岸滚烫的呼吸都扑在程行礼眼皮上,话很重但声音却无比温柔,似是怕重上一分就会惊住怀中人。
程行礼的余光扫过郑岸含笑明亮的星目,说:“他们骗你的。”
“骗我什么?”郑岸笑着去点程行礼的唇,“我乐意,我就想跟着你对着你摇尾巴,他们敢摇,我就弄死他们。”
唇边印了个湿漉漉又滚烫的柔软,程行礼的眼睛对映上一双深邃含笑的眼神,他一时有些恍惚,只觉身心都跌进了温柔的水里。
恰在这时,屋外响起脚步声,有人喊道。
“程使君,你在吗?!”
程行礼赶忙推开郑岸,理衣起身站好。
贞妃推门就见到了捂着肩嘶气的郑岸和一脸正经的程行礼,愕然道:“七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儿是我家,我不能在了?”郑岸见好事被破坏,心里不舒服,登时哎哟一声,“程五,你手劲也太大了,疼得很。”
“怎么了?”程行礼赶忙去看郑岸的肩,贞妃视线来回扫着两人,说:“你们方才在屋里做什么?”
“没什么。”程行边回贞妃的话,边解开了郑岸的衣襟。
只见郑岸左肩上赫然有条新添的刀伤,粉红的新肉还没长好,像是一刀劈在肩上,要将郑岸整人劈开一般。郑岸本来上半身就尽是刀伤箭疤,再添了这道,半身犹如衣裳打着不少补丁。
贞妃捂着嘴惊道:“七哥,你这伤怎么回事?”
“小伤。”郑岸嘴上答着贞妃的话,眼神却看向程行礼说,“又不疼,别害怕。”
贞妃早忘了来找程行礼的事,赶忙找侍女拿了药和绷带给郑岸包扎好,随即郑岸又连哄带骗地支走了他。
“这伤怎么回事?”程行礼给郑岸拉好袍子,问道。
郑岸笑着说:“真想知道?”
程行礼修长分明的手指系好衣结,说:“我问那就是想知道。”
郑岸说:“想你想的。”
程行礼瞥了郑岸一眼离开:“油嘴滑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