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黑的死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
最起码金阳知道,如果公孙黑没有对自己起了杀心,不论多难,姬侨都一定会硬着头皮保下他。
眼下姬侨的心情到底有多糟糕,金阳计算不出,但是根据他对姬侨的了解,即使发生了再糟糕的事,只要天还没有塌,地还没有陷,那天亮时姬侨就一定会硬着头皮从床上爬起来,然后换上一副完美无缺的笑脸去迎接天边那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
因为,日子总归要继续过下去,而姬侨又是个惜命得不得了的人,想让他自暴自弃,自杀上吊,那真是想都不要想,门儿都没有!
而另外一边,姬侨惊奇地发现,自从自己坐在驷氏的院子里鬼哭狼嚎地大哭一场之后,游吉的病就飞速好了,罕虎也不一天十个时辰狗皮膏药似的地跟在自己身后了,就连往日跟他完全不对盘的同僚们也都对自己笑脸相迎了。
看来哭一场还挺有效的!
“真好!”
姬侨道。
“好个屁!”
金阳道。
“他们都跟你疏远了你没发现吗?”金阳看着那人还在美滋滋地晒太阳,痛心疾首。
姬侨倒是颇为悠闲,伸直了腿,懒洋洋道:“发现了啊!那又怎么样?”
“你怎么能一点都不着急?”
在金阳看来,平日里愿意与姬侨亲近的人本就不多,尤其是游吉与罕虎,如同姬侨的左膀右臂。如今,他二人对姬侨日渐疏远,无异于姬侨雄鹰折翅,已在不经意间被众人孤立了起来。若是此刻发生什么变故,那便是要人命的变故了。
只听姬侨无所谓道:“有什么可着急的?游吉与我疏远,不过是因为黑的事觉得不太好意思主动跟我搭话罢了,那小子面皮薄,缓几日也就好了,就算一辈子好不了也不至于做些什么头脑发热的傻事。
“其他人就更不用管了。他们原来觉得我好说话、好欺负,现在我连公孙黑都能杀了,他们觉得我随时都可能翻脸不认人,自然就客客气气待我,以免引祸上身。
“至于罕虎……”
姬侨说着摸了摸下巴,罕虎是为什么呢?自己好像最近也没有惹到他吧。
只听金阳接道:“罕虎要成亲了。”
姬侨如梦初醒,一拍手:“对!就是因为他要成亲了,所以哪还有功夫往我这儿跑……啊?!”
“你说什么?谁要成亲了?”姬侨终于发现了到底是哪里不对。
“罕虎,罕虎,罕虎!你们家小虎要成亲了,昨天人都已经启程回封邑了。”
也不知是不是害怕姬侨听不见、听不清,金阳把那名字加重了语气来回说了数遍。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姬侨只觉得自己的脑壳里面嗡嗡作响,俨然是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撞懵了。
这么大的事儿他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金阳答:“为什么你不知道?因为你本来就不关心,而且人家也压根儿也没想通知你,所以你自然不知道了。”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姬侨反问。
金阳揉了揉练了一早上字的手腕道:“我昨天在城门口闲逛的时候看见他带着不少侍从出城了,他左右之人还问他是否要将这事回禀给你,他说不必,说你政务繁忙,应该是顾及不到这种小事的。”
“他这说的什么屁话!”姬侨愤愤道,“除却政务难道我就不算是他的一个长辈了吗?这又有什么顾及不到的!”
说到这儿,姬侨突然泄了气。
要真论起来,自己还真的算不得罕虎什么正儿八经的长辈。人家母亲尚在,就算他想当这长辈,罕氏也是断断不会要自己这麻烦精的。想来就自己这吊儿郎当的样子,没有把他哥哥嫂嫂们家的栋梁之才教成歪脖子小树,他哥哥嫂嫂都该去列祖列宗面前烧香磕头了,又哪里会将这种娶亲的大喜事知会他,请他观礼?
姬侨瞅了瞅金阳,突然想这人之所以能把罕虎的去向说得清清楚楚,莫不是为了自己?
他想着想着觉得心头一暖,盯着金阳打量了半晌,难不成……自己要有机会了?
头上的喜鹊喳喳叫了两声,姬侨想,这大约是个好兆头。
可他却不知,金阳说这话有一大半都是在试探他的心意。见他虽然句句不离罕虎但实际上每句都在为自己感伤,不禁觉得这家伙实在没什么良心。
要是没什么良心的话其实也挺好。
知道罕虎回封邑的当天姬侨就决定去弦暮的商号搜刮一番,弄上一车的贺礼给罕虎送去,只当自己表表心意,感谢罕虎多年来的支持。
结果他挑贺礼的时候,一会儿这个不行这个太贵了,一会儿那个不行那个不够大,烦得弦暮一个头两个大,要不是看在姬侨帮过徐吾家的份上,他早就跳起来把姬侨按在地上暴打一顿了。
“你到底有完没完?”
“我这不是没钱嘛!”姬侨说着将自己身上的钱袋拿出来晃了晃。
钱袋子里仅有的七八个布币你撞我我撞你,叮叮当当响做一团。
“没钱你也敢来?”弦暮翻了个白眼给他。
哪知姬侨毫不心虚,只学着苍蝇搓手般厚脸皮道:“我这不是亲自来试试,看能不能从你这小气鬼这儿赊个账么!”
“罕虎要是知道这一车东西是你赊来的还不得背过气去?”
金阳看着那满满一车贺礼摇头道。
姬侨好言好语送走送礼的队伍,转过身对金阳道:“你不说,我不说,弦暮不说谁能知道?”
“你就好好作罢,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却听姬侨问他:“你舍得我死?!”
见金阳并不理会自己,姬侨便又凑过去问:“金阳你就没想过吗?”
看到姬侨凑过来问,金阳也不好不答,反问他:“想什么?想舍不舍得你死?”
姬侨却道:“金阳就没有想过自己会像小虎一样娶妻生子么?嗯……我说的是在你遇见姬云之前。”
金阳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想了想,然后摇摇头,老实道:“没想过啊。”
“没想过吗?可是不是说先人们很早就会成亲生子?你这年龄放在现在也不算小了呀!”
金阳解释道:“因为我们那时候跟你们现在不一样啊。”
他说着便拉着姬侨慢慢从城门外往回走。他的手掌冰凉,冻得姬侨缩了缩脖子,下一刻姬侨将手反握回去,想着干脆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帮金阳暖一暖。
“我们那时候,所有的事都要听母亲的,因为人太少,又太难以存活,能够孕育生命的女人,在那个时候是绝对的家长。就跟你们现在做什么都要听父亲的是差不多的情况。”
姬侨没听懂他什么意思,道:“这与我们刚才说的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可大啦!”金阳笑着说,“那个时候为了保证部族可以延续,又哪里是像现在这样的嫁娶呢?只有女孩子才会在族中长久的留下,为部族繁衍后代。而因为同族不婚,所以男人们大多会因为粮食领地什么的被交换去其他部族。”
“啊?”
大约是这个情况太过超出认知,姬侨张着嘴愣了半天。然后,他说出了句让金阳哭笑不得的话:“所以,如果当时星言成为了族长,金阳就要去别的部族和亲了?”
虽然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金阳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
他没有再和姬侨继续往下聊,因为半路上姬侨就被公孙挥截走了。
政务就像春天里的野草,烧一波,长一波,无穷无尽再也看不到何时是头。
罕虎一走就是数月,随之而来的还有游吉的长子降生,这左膀右臂全部告假,突然间所有的政务全都要由姬侨过问,搞得姬侨囿于案牍,成日不是在向国君奏报,就是在去向国君奏报的路上。
政务之事金阳懒得过问,故而也就不再整日跟着姬侨。姬侨去奏报,他闲着无聊就在新郑城里闲逛,要不然就是挑个阳光充足的地方打瞌睡。
要说打瞌睡最舒服的地方,莫过于姬侨的床。
正午时分,太阳光刚好能越过窗子,落在姬侨紧靠着窗户摆放的床上。
冬日里的太阳明亮却不灼人,等被太阳晒得全身发暖,就可以闭上眼睛去做一个令人愉悦的梦。
只是这日不怎么凑巧,仆从们往姬侨卧房送东西时,将他房中那落得快有一人高的竹简堆弄塌了,发出了好大的声响。
金阳睡得迷迷糊糊,就见有一卷滚到了自己手边,他随手捡起来揣在怀里,翻了个身,便又睡着了。
等金阳再睡醒时,已经到了后半夜,连狗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卧在他脚边睡着了。
他揉揉眼,觉得八成姬侨今天也要留宿宫中,本想着继续睡,可是这一觉睡得太久,到了这会儿他竟是一点也睡不着了。
眼见着越来越精神,金阳干脆起身点了盏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他打发打发时间。
可转了几圈下来,除了那副姬侨从驷氏顺来的棋盘外,他什么有趣的东西都没找到。
金阳抱着棋盘皱眉,他该不会真的无聊到这种地步了吧!
忽然间,他想起了今天被他拾起的一卷竹简。
摸了摸后腰,将那竹简抽出,他盯着发了会儿呆,隐隐约约记得这东西大概是姬侨每次都忙碌的时候才会送来,送来以后姬侨就任这些东西堆着,即使空闲下来也从来不看。姜伯说了他几次,让他不要这样乱堆着,他也还是不让人收起来,就那样经年累月地堆成了一座小山。
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吧!
抱着反正看看姬侨也不会知道的想法,金阳将那东西摊了开来。
“诶?”
那卷被打开的竹简里没有写几个字,倒是画了幅画。
他看完,走到堆在姬侨书案一侧的竹简堆旁,又随手拿了一卷,摊开,上面还是一幅画。
那画画得随意,没有什么技巧,旨在叙事。只是一两幅画也实在看不出来那些画究竟想要讲什么。
金阳好奇,便将那竹简一卷一卷摊开,等他看到太阳高照,终于明白那竹简上画的究竟是什么了。
那是各国各地的风物图卷,凡是姬侨遇到的来自别国的使者或者商贾,便会央他们给自己画一画他们家乡的风物,或他自己见过的,一旦闲暇便提笔记下。
除此之外,还有一套二十卷编有序号的竹简,那竹简一打开,金阳就知道姬侨画的是他自己。除了上面写着“侨练剑图”四个大字外,二十式,每一式那画上的小人儿都露出颗犬齿笑得奸诈,简直跟姬侨如出一辙。
“知道了,知道了。”
金阳说着将那卷练剑图阖上,道:“你自己整日在屋里坐着批公文,也不见出去走动,怎么还督促起我来了?”
那是套强身健体的剑法,不过金阳练起来没什么用,最多就是打发打发时间。
金阳将那堆风物图卷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甚至遇到了十分有意思的还把星言放在旁边跟自己一起看,最后他将自己有疑问的选出来,另摞了一座小山,打算等到姬侨回来仔细问问。
等再将那堆竹简收好归位,来来回回竟也消磨了数日时光。
他收拾好东西的那天清晨,家里的老黄狗不知道从哪滚了一身泥让他逮了个正着。
金阳看着被狗拱掉在前厅地上,摔得粉碎的种着兰花的陶盆一脸黑雾,二话没说就拎着狗去后厨烧了一锅热水。也亏得没人看到,要不然准以为他是要炖狗肉煲了。
大概是冬日里实在寒冷,被洗过的狗眯着眼睛躺在金阳怀里哪都不愿意去,就连老管家绕着宅子敲了三遍饭盆它也一动不动懒得理会。金阳无法,只得抱着狗躺在姬侨的床上悠哉游哉地继续晒太阳,然后再做个好梦。
只是狗的美梦大概做得有点短,太阳才刚刚偏西,狗就已经从金阳怀里重新探了个头出来。
尖尖的狗嘴试探着往金阳怀里蹭了蹭,见金阳没反应,老黄狗便前腿用力一撑,从金阳怀里钻了出来。
它在金阳胸口处站着,一根细长的秃毛尾巴翘上了天,看金阳还没反应,狗脑袋往前凑了凑,用湿漉漉的舌头舔舔金阳的下巴。
果然,金阳还是没有反应。
黄狗见状,便大着狗胆又向前迈了一步,下一刻,它就被人扼住了命运的后颈肉,拎在了半空。
“我让你看着他,别让他出去乱跑,你竟然想占他便宜?!”姬侨拎着狗道,“那便宜我都还没怎么占过,你不觉得你这么做很不合适吗?”
老狗看见姬侨哪里还有刚才兴奋异常的样子,顷刻间便夹了尾巴,小小地“嗷”了一声。
“狗怎么了么?”
金阳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躺在床上看他。
姬侨将狗抱进怀里,微笑道:“没什么,就赞美一下它,说它洗完以后还挺好看的。”
那狗被他细长的手指按着动弹不得,只能乖巧地摇了摇尾巴。
“你赶快把它放下吧!都让你按得翻白眼了!”
金阳拍了拍他的手背,他这才把狗丢出去。
看着金阳已经彻底醒了,姬侨弯腰,从脚边提起来一个硕大的竹笼,献宝似的放在了窗台上。
“这是什么?”金阳问。
姬侨伸手敲了敲被金阳放在窗台上装着星言的瓶子,半弯着腰对瓶子道:“妹妹大人,我今天就用这一双大雁把你哥换走了啊!按照你们那的习俗。”
谁知道那瓶子竟抖了抖跳起来直撞在他胸口上,落下来时还“嗡”地响了一声。
姬侨揉着胸口问金阳:“她是不是说什么了?”
金阳笑道:“她说,你又不是个女人,不合习俗,不跟你换。”
只听姬侨讨好道:“那你把我当成个女人不就行啦!或者我现在去换套女孩子的衣服?”
当真是不同。
金阳看着不停与星言讨价还价的姬侨想。
不同于罕虎的眼看所求无望便及时止损,退而求其次,或许姬侨这家伙这一辈子都不会懂什么叫做知难而退。
他笑着问姬侨:“你真的不愿意跟我讲讲你刚才跟它说了什么吗?”
金阳说着用下巴点了点那趴在一旁追着尾巴转圈的秃尾巴小黄狗。
姬侨忙道:“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因为天冷,姬侨说话时嘴前难免激起了一团白花花的雾气。
大约是寒冷的天气总让人想要跟别人贴得更近,在那团白花花的雾气消散后,姬侨便看到一双灿若星河的眸子停在了自己鼻尖上方。
那人攀在窗框上居高临下落下这个吻,让他仰得脖子都快要断了,然而他却鬼使神差地用胳膊环住了那人的腰,把这个吻拖得老长。
姬侨想,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反正这便宜他不占别的狗也会占,还不如今天让他占完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