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侨还在庭院里走着,就听见屋子里面笑成了一片。他装模作样停在门前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才推门进屋。屋里公孙挥和冯简子看他进来,愣了片刻后笑得更大声了。
姬侨不明白这二人又在搞什么幺蛾子,皱眉道:“怎么?我很好笑么?”
“不是不是。”
公孙挥笑着将冯简子手中的那卷国书拿给姬侨,道:“您快来看看,我们俩也是从未见过如此没皮没脸的人,竟还是个国君。”
将那卷国书打开,姬侨刚看了两行,就知道面前的二人究竟为何笑得前俯后仰。
他道:“若不是个没脸没皮的,他也不能成为国君。”
“楚王邀请你们国君去郢都春猎,这有什么不对吗?”
说这话的正是金阳,他无事可做了太久,到了最后还是忍不住跟着姬侨出来转转,顺便听听那些令人忙得脚不沾地的政务有多离谱。
姬侨向他做了个“嘘”的唇形,先对公孙挥道:“此事可向君上禀报过?”
公孙挥答:“这国书刚送过来,我俩都还没看完您就来了,自然还未曾禀报。”
“那我去禀报就是。”姬侨道。
看他抬脚要走,公孙挥慌忙道:“我们两个笑也不过是笑这人实在粗鄙,可还是觉得若实在不行便不要让子太叔陪君上去了,楚王这要求实在无礼,为着这点事再把子太叔气病那可是大大不值了。想着当国大人也该回来了,不如……”
“他回不来。”姬侨道,“前几日他让裨灶捎了信来,他还要在封邑停留一些日子,且这日子不会太短,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咱们都指望不上他了。”
冯简子看着姬侨脸上并未因无人分担政务而出现任何愁苦神色,便道:“想来是有好事了吧?”
姬侨点头:“聪明!罕虎要做父亲了。”
“诶!这么快?!当国大人可真是好福气啊!”公孙挥又惊又喜,“不过三四个月未见,就有喜事了。等他回来我可一定要向他讨些福气来。”
“你替他做了这么多公事,他自然是要把好福气分给你的。”姬侨微笑道。
“那子太叔……”公孙挥说着又担忧起来。
“你怎么还是这样听风就是雨的,万事有我呢,怕什么?!先等我去问过君上再说,这事你们暂时也不用告诉游吉。”姬侨说完便出了门。
去北宫的路上,姬侨对金阳说,“现任楚王你见过的,就是之前那个把游吉气得吐血的混蛋。”
“怎么是他?”金阳听完一愣。
姬侨撇了撇嘴:“因为人不要脸则天下无敌呗。”
公子围在郑国碰了一鼻子灰返回楚国后,难免被人明里暗里嘲笑了一通。他本就野心勃勃,又恰逢他那倒霉的楚王侄儿患病,这人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国君取而代之。
“不过也不用笑话别人,我们家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人。”姬侨淡然道。
远的不说,被自己杀掉的叔父,不就也几乎干了件这样的事么?不过要比起来,自己的叔父还是脸皮薄了些,还没敢明目张胆地取而代之。
“那春猎有什么问题?”
“春猎?这草都还没长齐呢春什么猎?”姬侨道。
“春猎通常都在三月上,现在连正月还没出呢!此时叫诸侯去,八成是这人见自己上位后无人理会,筹谋着想要逞一逞这上位者的威风。不过这也并不怎么要紧,若是为着他耍威风闹出什么事到时再说也应付得过来。无礼的是,他居然点名让游吉陪同君上出使。他安得什么心,我看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
姬侨说着不自觉叹了口气:“如今罕虎也不在,这事又不能让游吉去,子羽他行不……”
“我想去。”金阳道。
“我记得你房中的画里,郢都位于云梦泽旁吧。”
姬侨对着金阳点点头,只听金阳对他笑道:
“我很想去那看看。”
“您陪寡人去?”郑伯听了姬侨的奏报先是一惊。
片刻后,他问姬侨:“春祭在即,卿为此事筹备已久,且卿的政令推行至今臣民受益如今已无人反对,今年春祭是卿盼望已久的盛景,此时与游吉对调,卿不觉得遗憾吗?”
姬侨道:“游吉代我去也一样的,反正那政令推行也是靠着他,想来他也是想见见这场面的。”
话至此处,郑伯亦明白姬侨笃定之事难以更改,便也不再劝他,只道:“既然卿去那寡人这趟入楚可就是去好好玩耍了。”
“自然。”
二月初四,郑伯一行自新郑出发。一路上姬侨为了同金阳说话方便,便未曾与国君同乘。一行人以漫不经心的态度往楚地去,就是路上遇到行人吵嘴打架车队都能停在旁边围观一阵,怎么看都是完全不想入楚。
金阳看着不远处扭打在一起的人,问姬侨:“为政大人不去管管?”
姬侨靠在他肩头睡得正香,擦擦嘴角的口水道:“这种事自有邑大夫去管,就算闹到国都去也是子羽他们管,这也管那也管,我岂不是要累死。”
金阳又问他:“裨灶找过你?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姬侨揉了揉鼻子,有些神智涣散道:“还不是说罕虎,还有瓶子……说公孙黑已经把瓶子还给罕虎了……”
“没别的了?”
过了好一会,才听姬侨道:“他问我,别人帮了我那么许多,难道不回报一二吗?”
说完便响起了细微的鼾声。
金阳看着他也觉得没什么好问下去的,便帮姬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让他好好睡去了。
行至郑楚交界,便见楚国来迎的使臣已经等候了许久。往郢都去的路上,那使臣嘘寒问暖的同时也不忘问一句,为何不见子太叔。
姬侨难得显露了一回自己的好涵养,只在说游吉正料理家事无暇前来的同时无意问了一句伯州犁是怎么死的?,看那来使的脸色变得仿佛吃什么东西噎住了一般又红又紫,他便也懒得再跟对方做些口舌上的纠缠。
只因他正盯着金阳看,看对方那见什么都觉得新奇的傻傻模样,觉得又好笑又可爱,哪里还顾得上管别人的烂事。
焉不知他这莫名其妙笑了一路的一脸痴像在别人看来更是蠢得令人发指,楚人原本就对他轻视,此时不免更看不上了些。
不过,除了这么一点点的插曲外,进入楚国王宫前的一路都畅通无比。
姬侨正觉得有些太过顺利,果不其然,一进楚宫他便黑了脸。不说是他,就连郑伯都觉得面子上觉得有些挂不住。
他们进入楚宫时应是朝会刚散,一路遇上的卿士大臣,无一不是束腰慢行,甚至还有被人扶着退出来的。
姬侨看到这些人的模样就想起了游吉,他看了看郑伯的脸色,同样不佳,便知道郑伯许是也想起了之前游吉的事。
楚王并未在正殿接见,宫人们带着郑伯一行人直接去了后殿。后殿为楚王寝殿,这位的威风倒是耍得异常得大。
进入后殿,那楚王正衣冠不整斜斜倚在软榻上听一曲《卿云歌》。八佾舞姬随歌起舞,那歌歌颂前人功德,却不想舞姬舞得妖娆放荡,多做勾引引诱之态,实在让人觉得亵渎先人,难以入眼。
“好大的脸。”姬侨低声道。
看见郑伯一行人入殿,那楚王连姿势也没变,还是歪歪坐着,只低声哼了一句:
“郑伯一路劳顿,辛苦了。”
他连句“郑公”也不愿称,自然是不把郑国放在眼里。然而楚国势强,郑伯和姬侨君臣二人也不好在人家地头争辩什么,只得默默忍了。
楚宫巍峨恢宏,连后殿都较之晋国的王宫更加气派而空旷。姬侨寻着高台上飘来的声音望过去,在彻底看清殿内陈设后,差点像游吉一样,一口老血喷出三丈。
楚王身后立着一尊与真人等身大小的陶制神像。那神像如真人肤色,朱砂点唇,身上穿的是常人穿的绸缎衣裳,姿态飘逸。若不仔细看,如同站了个人一般。
与之类似的神像,他在别处也是见过的——在三年前,在桥山上。
尽管美化了许多,但是姬侨一眼就认出那是金阳的神像。
好家伙,这是搞什么?把金阳的神像放在寝宫这种地方是能求子还是如何?
看姬侨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身后看,楚王开始时还没明白他在看什么。他回过头对上那尊神像,恍然大悟,扭过头对姬侨的眼光赞许道:“卿也觉得这神像好对吧?”
好?好个屁!
“你看这腰,也不过水蛇粗细。”
水蛇?水蛇个屁!
“这衣衫也是我让人专门比着神像的尺寸裁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
呵呵!
姬侨突然想起了什么,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厅中的“舞姬”,果不其然,全是男人。
那边郑伯看姬侨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还以为他是一时间气性上来,生怕他会突然暴起将那神像连带着楚王一起砸个稀碎,便慌忙跟楚王寒暄了两句就拉着他从殿中退了出来。
“没事没事,寡人没事,卿不必动气。”郑伯拍着姬侨的胸口安抚道。
姬侨挑着一侧的眉毛脸色颇为精彩,心道:您是没事,可我有事!我事大了!
可气的并不止于此,可气的是,楚王在指着那神像赞叹时金阳还专门走过去细看了一番,竟也跟着叹道:“这做的相当不错啊!虽然是新制的,但是足有些我当年的手艺在里面。”
呸呸呸!
为着宋人一路上磨磨蹭蹭不肯到达,这春猎一推再推,足足推了六七日。楚王也不是傻子,看着宋人这般态度自然也不再等待,二月十八,这场楚人举办的春猎终于在云梦泽畔开了弓。
云梦泽旁林木繁盛,虽然天气仍凉,但也终归不似北方冬日里那般荒芜。郑伯就如同之前与姬侨说过的一般,胯下一匹白马毛色如雪,箭袋绣金,自行带着一队卫兵去林中狩猎,留下了姬侨独自一人。
“你不跟去?”金阳问。
姬侨摇头。
“你不怕楚人对他下手?”
姬侨又摇头,对金阳道:“他自有他的本事、他的命数,我是臣他是君,该是他为自己做主,而不是我为他做主。”
“你既无事,那我也离开一会儿。”金阳道。
“快滚吧!省得你呆在我身旁也跟丢了魂似的。”姬侨骂道。
从一进楚地他就发现了,平日里这看上去无欲无求的金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整日整日地坐立不安了起来。他似乎想要对自己说什么,可又总是说不出来。
现下姬侨明白了,这人是盘算着怎么样甩掉自己呢。
见众人皆散,姬侨一时无事便也勒了马在林间慢慢穿行起来。
他将一张黑色角弓挎在身上,那弓看上去黑漆漆的名不见经传,弓身贴的却是顶级的犀牛角,弓弦则为姬侨少年时猎得的一头雪豹的豹筋所制,韧度奇佳。
他本就无心狩猎,只是随意走走看看,奈何总有人不愿让他闲着。
一支铜箭穿林而过,姬侨也不急,双腿夹着马肚,“啾”了一声,不过催着那马向前走了两步,便将这不长眼的箭矢躲了过去。
又是几支皆是如此,他不急不忙,好似逗着那箭矢玩耍一般,直到第十支,他的外氅没躲过,被流矢钉在了树上。
姬侨无法,只得将那外氅解下,继续往前走。
“嗖!嗖!”
又是两支流矢迎面而来,姬侨还是不急不忙地躲开,不过这一回他是上衣和裤子各多了一个破洞。
他向着林中的某处将长弓搭箭拉满,笑道:“我可不是游吉,您就是扒了我的衣服也看不到您想要的呀!”
片刻之后,玄色衣衫的君王“啧”了一声,自姬侨所对处现身,感慨道:“还是伍举说的对,就不该让卿手中有兵器,这样的确很容易伤到寡人。”
楚王自远处走进,周围的卫队自然也现了身,一圈人齐刷刷将手中的箭簇对准了姬侨,不出片刻就能将他穿成筛子。
姬侨道:“您请教别人就是这么个请教法?”
楚王笑着摇摇头,让左右将弓箭放下,姬侨这也才将手中的弓箭收起。
他驱马行至姬侨身侧,道:“卿知道我要问什么?”
姬侨看看他,柔声道:“您问了,外臣自然就知道了。”
自进入楚地起这一来二去的试探,除了这人是真的对游吉心怀不轨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姬侨名声在外,这人想要看看姬侨到底有何本事,能不能解答自己心中的疑惑。
二人行至密林深处,楚王摒退左右问道:
“寡人想问,宋人如此做派可是晋国授意?晋国是否有毁约之心?”
姬侨面露惊色,道:“我以为宋国与贵国毗邻,向来更为亲近贵国,您何处此言呢?”
“那为何宋国那老东西屡诏不至?”
姬侨道:“王上岂非不知?宋人向来迂腐,极重礼法,那是群什么人啊?那可是群就算在战场上看见敌军掉进坑里即使打不过也都要将对方拉出来再战,不愿意胜之不武的人。您现下如此行事,想是他们也不好前来。”
姬侨这话已经颇为给对方留面子了,公子围这强盗做派抢来的王位,自然是被诸侯所不耻。
谁知对方又问:“那晋国呢?寡人若是如盟会之约召集各国,可会引起晋国不满?”
姬侨心想,这才是真正想问的吧!又想召集各国会盟耍威风,又畏惧晋国的势力。
他道:“晋国虽强,可自赵武大人故去后,卿室各有异心,此时自然也是无暇过问王上召集各国会盟,只不过……”
“不过什么?”
“您若想让各国臣服,那没有点恩德又怎么能做到呢?”
言下之意,没有好处你指望谁听你的?
他看了看姬侨的神色,自然也不像是诓他,沉默了半晌,点点头,道:“寡人明白了。”
随后,二人并肩在偌大的云梦泽中随意逛了起来。
走了不久,楚王指着的大泽旁的一处,颇为得意对姬侨说:“寡人要在此处建一座章华宫,卿以为如何?”
他所指之处景色秀美,风水极佳,姬侨如实道:“此处自然是好,只是要费不少银钱吧。”
那楚王却道:“银钱什么的不打紧,主要是有神明庇佑才是绝佳。”
“神明庇佑?”
“卿昨日不是还对那神明一脸痴像?”
“啊?”
说着那楚王将手中的马鞭指向云梦泽中心,对姬侨道:“相传,两百年前这云梦泽附近的一个渔家在捕鱼时身旁的独子不慎落水。云梦泽中心的水域极深,他下水去救时,孩子已经被一道暗流卷走了很远,那渔家虽然心知无望却不肯放弃,仍不停向下去寻。然而人在水中总是有时限的,在他终于支撑不住之时,看到了水下立着的神明,神明将那落水的孩子托于掌中,才叫他得以救护。后来那渔人上了岸,便叫匠人照着自己看到的样子,造了神明的神像,日夜供奉。便是我殿中那一尊了,如何?可是美不胜收?”
姬侨听完这话终于明白了金阳此行的目的,他调转马头,连一句告辞也没有,一溜烟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云梦泽中心,年轻的神祇立于水面,他双目紧闭默念咒文,很快一团团金色的光球便从水下升起。
风云涌动,姬侨顺着林间流动着的力量找到金阳时,那人的上衣已经被力量撑破,一团团金色的光球正渗入被黑色丝线缝合的伤口中。
姬侨从马上下来还没站稳,就感觉一道虚影迎面过来,揽着自己的腰,将自己带离了云梦泽畔。
金阳的声音若有似无地在他耳边响起:“乖孩子不可以偷看哦!”
他心里还没从头到尾“呸”上金阳一遍,那人已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扶着他的肩站定了。
只听姬侨道:“你这家伙成日立在他楚王的寝殿中,倒是什么都看!”
云梦泽中从来都没有神明,有的是自两千多年前就立在大泽水下的金阳神像。
此神像为姬云借命之阵所用。
金阳为重坎八纯,姬侨只怕所有的说得出名字的江河深处都有如此神像,而云梦泽这一处则是借命之阵的阵眼,是力量汇聚之处。
正得益于姬云的阵法,天下所有的金阳神像都是金阳的眼睛、金阳的耳朵,只要他想听、想看,便什么都能透过自己的神像看到、听到。
面对姬侨突如其来的责问,金阳不禁觉得好笑,他道:“我还以为,照你的个性会让我多看看多学学,以后也好与你试上一试呢!”
“你!”
姬侨被他噎在当场,想了半天才“呸!”了一声,马上上马跑了。
只听金阳在后面叫他:“你跑什么呀!我跟你说真的呢!”
当夜,楚王便收到了一封来自姬侨的上书,大意是,他殿中的神像实在貌美,自己念念不忘,想要与楚王一同品鉴一二。
楚王还以为终于有人与他臭味相投,当夜便宣了姬侨。如他所料,姬侨这人果然极不正经,对着那神像上下左右摸了一整晚。
三日后,郑伯一行离楚,楚王还没来得及将姬侨所作所为宣扬出去,那立在他宫室内的神像便突然碎成了一地细渣,再也拼不起来了。
1.公子围杀害郏敖当上楚王后,因为对伯州犁不放心,很快便将伯州犁也杀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