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年前,巨大的赤色火龙自黄河南岸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带走的不仅是黄河南岸祭天大典上妄图取人性命的所有武器,更是一个人的未来和他所有无望的梦想。
几乎是一瞬间,原本站在高台上的姬云就已经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当即自高台跳下,拔腿就向着那条腾空的火龙跑去,参加祭典的人群也因为火龙的升天引发了巨大的骚乱。
冲入云霄的火龙神龙摆尾将几座山脊顺次点燃大有越烧越旺之势,因火龙升空而被烧着的山木不断爆裂,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仿佛巨龙的吟啸。越来越多的人在经历了震惊与错愕后开始向着火龙下跪、叩拜、祈祷、赞颂。
在后世的传说中,这条盘踞在黄河之上的火龙是上天的使者,是迎接姬云立地飞升的瑞兽。
而姬云却完全没有驻足叩拜的心思,他看着将天空与大地同时点亮的火龙,竟然不知道该以一个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金阳的成全。
是该跪谢神明?还是该长舒口气?可姬云知道都不是,他的朋友因他而走上绝路,他只觉得痛苦。
到头来他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姬云发疯似的用力拨开混乱的人群,向着那火龙升起的方向飞奔而去,想着,是否还能有机会见上最后一面,想着,是否还有机会让金阳停下这一切。
你怎么什么都不说就随随便便做了决定?你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就随随便便做了这样的决定!
“啪!”
在众人嘈杂的祈祷声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
被人群阻碍无法全速奔跑的姬云被那声响惊起了一身的冷汗,他无比肯定那碎裂声出现的地方,就是火龙升起之处。
一股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
不要是,千万不要是。
他一边跑,一边默默祈求。
可上天总是喜欢与人开上一些令人痛不欲生的玩笑。
陶窑的炉火还在熊熊燃烧,金阳连尸骨都不曾留下。
而留在那土灰色陶窑旁的红色陶瓶似乎是感受到了瓶中灵魂巨大的悲戚,竟痛到裂开了一条细长的缝隙。
虽然距离铸鼎地依旧很远,但姬云耳边已经响起了女子的哭号,由远及近,绵延不绝,是比那日在涿鹿之野更为哀伤和撕心裂肺的哭声,让人闻之心碎。
碎裂声接连在姬云耳边响起,源源不断的力量自瓶中泄出,仿佛有无数只手勾着他的臂膀,扯着他的腿脚,推搡着他,竟让他难以穿越层层人群向铸鼎地靠近一步。
接着,那快速从瓶中涌出的力量开始摧毁仍有炉火未曾息灭的陶窑,如同举起千斤重坠,一下一下砸得大地震颤。
原本伏在地面跪拜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吓得不敢起身,口中所言也从原本的赞美变成了求饶。
杂乱的声响吵得姬云头痛欲裂,可他还是准确捕捉到了一个女子极细微的声音。
那柔弱的女声说:“杀!”
声音有多柔软,语气便有多坚定。
是星言,她又从瓶中逃脱了。
“轰!”
那将金阳的身躯化为飞灰的陶窑突然应声倒塌,窑内残余的火溅出,迅速在地上铺开,很快便将铸鼎地烧成了一片火海。
一时间,坍塌崩碎之声不绝于耳。
尖锐的哭声随着火焰将生灵焚烧成灰,姬云知道,那是沉寂多时的星言因为金阳的离去而产生了巨大的怨恨,她再也无法坐视不理,她用尽全力冲破一切禁锢与枷锁,只为将这世上所有背信弃义之人杀个干净。
即使不用想,姬云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有多恐怖了,那样的事在数年之前他已经亲眼看到过一次。
他将拇指与食指置入口中,吹了个极响亮的口哨,一声鹰唳自高空劈落,震碎层云。
“红鸾,起阵。”
那名为红鸾的雄鹰翅尖几片红羽,得了姬云的命令,转头便向着黄河北岸飞去。
既然吃过亏,他又怎么会让同样的事再度发生?!
更大的嘶吼声自黄河对岸传来,黄河北岸得了姬云召唤的飞鸟走兽如发疯一般试图横渡黄河向着南岸奔来。
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巨兽沉河才在几乎是俯仰之间便在黄河收窄处搭成了一座用万千生灵支起的桥梁。
而那些活着渡河的兽则在上岸后迅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圈,一道微弱的淡蓝色法阵自它们足下生起,形成一个摇摇欲坠的蓝色屏障,将黄河南岸参加祭祀庆典的十几万人一个不落地护在其中。
可地上的火却越扑越猛,直烧到那蓝色的光圈处,不停冲击那薄得仿佛即刻便会被击溃的保护层。
火势就好像身披烈焰的少女的怒气一般,旺盛得难以浇灭,旺盛得好似要将黄河也一并蒸干,灼人的火围绕着那巨大的圈不肯散去,势要将所有人都烧成飞灰才肯作罢。地面上围作护盾的兽被那赤红的怒火灼烧,发出痛苦难抑的嚎叫,而被收拢在阵内的人,已经有不少开始发出了低声的呜咽,可他们压抑着,生怕因为自己的不敬而再度触怒上苍。
这就是神明之力吗?
如此强大,如此让人难以抗拒,只得俯首认命。
姬云回头看了一眼伏在地上颤栗的人群,忽然想起了一首童谣,一首金阳偶尔会独自对着那支瓶子轻声唱起的童谣。
——天上一颗星,
——地上一个灵,
——娃娃不见了,
——星星亮晶晶……
他终于从人群中钻出,唱着那支歌谣走出保护着所有人的法阵,如他所料,那愤怒的火果然被歌声牵引着,稍稍平息,本能性地追随自己而来。
因着这首歌,原本巨大的阻力也几乎消失不见,姬云丝毫不敢犹豫,拔腿便向着黄河岸边的铸鼎地跑去。
他一遍又一遍唱着那支古老的歌谣,将跟随着自己的“火”引向她原本的来处。
又是一声鹰唳,那被置于高台敬祭上苍的宝剑自夜空中落下,与此同时,一团被烧得漆黑的异物也从高空中坠落,在地上挣扎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
那是刚才还在空中翱翔的红鸾。
姬云看着手中的长剑,再向前看,便看到那支已布满裂纹的陶瓶距自己不过百步,以亲人之名,用自己手中这把用亲人骨血所铸就的长剑将那红色的陶瓶击碎、将那流火的少女斩杀,所有人都将得救。
他答应过金阳的事终究还是无法实现,但他又必须这么做,因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一个金阳帮他了,除了这条路他别无选择。
他知道这剑中融有金阳的骨血。
他知道金阳因涿鹿一役失控屠杀人族已经断了生念。
他亦知道金阳喜欢自己喜欢了许多许多年。
上天赐予他异于常人的听觉和视觉,让他拥有能与□□流的能力,使他不得不知道了很多他本不想知道的事。比如蚩尤与力牧的计划,比如金阳对揽月的规劝……
今日祭天,其实他已经交代下属只拿下叛军即可,不必伤及性命。但他也知道,只要有争斗,就一定会有伤亡,更何况姜部的战士向来骁勇,是否愿意束手就擒谁都难以保证,所以他自然还有后手,到头来他和蚩尤一样,还是要先考虑自己的战士。
他自问已竭尽所能为所有人筹谋,可他终究也只是个普通人,这世上也有太多事他力所不能及。
他曾答应帮金阳重建霓氏部族,给金阳一个家,如今金阳因自己死去,他已经食言;他还答应帮金阳找到净化之法,让星言的魂魄得以留存,如今他唯一的生路便是亲手将星言斩杀。
对于金阳,他注定失约。
可背信弃义的事,他做的还少吗?
他目明耳聪,此刻杀戮者的恨,与弱小者的乞求,以及得了他的命令成阵的万千生灵的声音都在他耳边,如此种种又何止千斤重坠?姬云只觉得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
他举起长剑奋力朝着那只瓶子劈落,却在剑身触及瓶子的一刻被一股极为诡异的力道弹回,那力量不轻不重,刚好抵御他的力量却也不至于让他力量弹回时受伤。
这时姬云发现面前的陶瓶上附着一层淡淡的绿色光芒。
不仅如此,就连从祭典开始一直不见踪影的陶明也突然出现一闷头撞在了他背后。
“陶明?你怎么在这儿?”
他虽然未曾见过陶明,但已从无数的情报中了解过陶明此人了。
“我一直都在这儿啊!”那小胖子答道,神色淡然的好像根本没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样的大事。
但听到他的回答姬云不免惊起一身细汗。
“那你怎么什么事都没有?”
在如此灼人的火场中就算是顽石也已成灰,如何能像眼前人一样豪发无伤?
却听陶明道:“哥哥,你不也一样吗?”
姬云这才发现,不仅陶明,自己也在这火场中安然无恙,随意来去。
是因为那层浅浅淡淡的如同草叶飞长春回大地带来一切新生的绿光。
那道光附在他和陶明身上,让他们豪发无伤,也是那道光,让他难以伤害那支瓶子分毫。
姬云明白,是金阳还在,是金阳的魂魄仍旧在保护着他所关心和在意的人。
忽然他突然听到了什么。
那声音震耳欲聋,将他震得胸口一痛,直接喷出一口血来。
他回过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语气中尽是杀意。
只听那人弱弱地道:“哥哥,你看我这瓶子做得像不像金阳哥?诶,你见过金阳哥吗?没见过也没关系,他就跟这个瓶子长得一样。”
杀意由何而来?
杀意向着他自己而来。他竟然不知道自己为了所谓的仁义道德,为了自己所谓的信守承诺会坏到这种地步。
站在他身后的陶明那样的矮胖,身上穿着金阳的衣服,毫不合体,纯色的下摆拖在泥地里,污了一片。请求称赞似的,陶明双手捧着一只小小的土黄色人形陶瓶,痴痴呆呆地站在那里,等着姬云给他一个回复。
而姬云则如同中邪一般抓住陶明的手腕将他扯到身前,对着他一番摸索,终于在好一阵子后,从陶明的胸口处抽出一根极细的发丝。
陶明的头发被他自己在发疯时割得极短,而被姬云抽出的发丝附在衣服内侧,纤长柔软,绝非陶明所有。陶明身上的衣衫日落时还穿在金阳身上,想也不用想,那发丝一定是金阳的。
想到此处,姬云脸上出现了一个极度诡异的笑容,不知到底是得到上苍默许的释然还是对自己如此心机的鄙视。
现在,他终于有点明白当年的金阳是何种心情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金阳一直都活在痛苦与愧疚之中了。
姬云从陶明手中夺过陶瓶,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手法与速度将那根发丝缠在了陶明所制的陶瓶上,然后割破手掌用血将那瓶子里里外外淋了一遍,高声吟诵起咒文。
那咒文与手法是金阳说与他的,讽刺的是,今日他要用这个咒文将金阳装入瓶中。
如果星言因金阳的离去而要脱离控制,如果金阳拒绝将那支唯一能够承载星言意念的瓶子击碎,那他就只能将金阳永远留下!
可又有谁能甘愿永生永世进入一个漆黑而狭小的瓶子中呢?
如同金阳将星言封入瓶中那日一般,姬云同样遭到了反抗,只是那反抗之力更为强烈。就好像那人已对人世彻底失望,绝不肯就此低头留于世间。
那巨大的魂魄之力牵动火龙开始屠杀“他”可以触及到的所有生灵,在守护阵外的兽开始大批大批地死去,连带着那蓝色的护阵也有了将要溃散之态。
渐渐地,阵外的活物已被扑杀一空,“他”带着连普通人都能明显感受到的恨意,向着阵内的十数万生灵直奔而来。
“轰!”
“轰!”
“轰!”
神明之力驱驶着火龙就那样一下一下撞击着那道蓝色的光墙,一步也不肯退让。
响彻大地的撞击声中,仿佛有那个人在不停大声质问:
你为何如此对我?!你们为何如此对我?!
姬云知道那人其实一句话都没说,可总觉得那人就是要对自己说这些。
“大人,您不能再妇人之仁了,再不将那瓶子打碎,我们所有人都要死!”
他不知道力牧究竟用了何种方法才行至铸鼎地,只见面前人的胡子、眉毛和头发都已经被大火烧了个精光,脸上身上也烧伤数片,力牧说的那些事他又怎么不知道呢?力牧以为他是还在苦守着与金阳的旧约,不肯将那看起来已经不堪一击的陶瓶打碎,却不知他早就成为了背信弃义之人,只是他太弱小,没有了金阳的力量他根本无法击碎神器。
他已无心再去追究力牧到底背着自己对金阳说了些什么,他知道,力牧不论说了什么,都是向着自己,为了自己。
从始至终,错的人都只有自己罢了。
姬云没有再去理会力牧,只从地上捡起那支已经满是裂纹却又顽固的不肯破碎的陶瓶,连带着他从陶明手中抢过的那只陶瓶一起,将两只已经满是鲜血的瓶子抱在怀中,而后仰头对着那巨大的火龙高声喊道:“你既恨我,那便取了我的命走吧!摆布你的人是我,利用你的人也是我,不要连累其他人!”
那一刻,姬云周身被金阳灵魂附着的屏障应声碎裂,那巨大的火龙被又向着穹窿高耸了数丈,调转龙头咆哮着直向着他俯冲而来。
力牧想跟出去护住姬云,却没想到被那股力量弹出数十丈后晕了过去。
等力牧再醒时,所有人都还好好活着,就连姬云也好好活着。就坐在离他不远的陶窑废墟中,抱着两只血红的瓶子,木然地坐着,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像。
他走过去,就听到姬云对他说:“真是残忍啊!我连让他安静去死的机会也要剥夺。”
姬云恍然笑着:“是啊,他已经死了,可你们还要活下去!我又不能为了他而放弃你们。”
金阳从来都没有爱过这个世间,因为这个世间从来都不曾爱过他。
就好像这世间从来没有爱过星言,若不是星言不愿意伤害金阳而自愿进入瓶中,又有谁能将一个人的灵魂永远禁锢呢?
金阳和星言其实都从不曾怜悯过世人,只是他们都输给了——爱。
姬云仰起头,天空漆黑一片,他的太阳终于被他亲手击落了。
此时,那些被称为姬云左膀右臂的臣子终于赶到,姬云看着面前被烧得狼狈的人群实在控制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由低变高,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人向着姬云身边聚拢,开始时众人还觉得那笑声像劫后余生的欣喜,渐渐地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异样。
他在身旁离他最近的力牧看得真切,姬云在哭。
向来温和的首领一边笑着,一边用布满伤口的手擦了一把脸,血液夹杂着眼泪在他苍白的脸上绘出诡异的纹路。
“哈哈哈哈……”
他不停地笑着,仿佛是在向上苍示威自己终于赢过了神明之力赢下了这场天罚,又好像在质问上苍为何要对他如此考验。
但他笑得太厉害了,他的胸腔似乎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喜悦”,他笑着笑着开始一口一口地向外咳血,那血溅在他怀中的陶瓶上,将陶瓶彻底浸成了鲜血的颜色。
力牧眼见如此情形心道不妙,便招呼左右准备将姬云打晕,以防他悲愤过度再出了什么岔子。
却见那心中有千万谋略的头领一边吐出口中的鲜血一边用手中的长剑撑着身体摇摇晃晃站起来,问:“揽月在哪?”
他手握长剑瞪着力牧,全力戒备,一点机会也不愿给对方,直到片刻后有人将那长发青衣的女子押了上来。
得益于姬云的保护,她和她的孩子几乎是毫发无损,只是此刻她已明白,此番动荡全因金阳为阻止争端再起自杀所致,自然对姬云的恨又多了一层。
姬云盯着她看了良久,又吐出一口血才道:“我有个复活金阳的法子,你要不要听。”
女子咬着一口银牙愤恨道:“呸!你不害他就已经是上苍有眼了。”
他抬着下巴居高临下看着女人,难得用挑衅的语气轻蔑地笑道:“我说与你,你爱信不信。”
“是什么法子?”罕虎问到。
裨灶将罕虎从公孙黑手中取回的瓶子拿在手中,道:“以整个大地为阵,燃生魂为灯做引,用人血祭祀,向众生借命,历经千万载,得一人重生。”
沉默了好一阵,罕虎才接着问:“那姬云……祖先他成功了么?”
裨灶将手中的陶瓶递还给罕虎:“您说呢?”
他曾对力牧说:上天是很公平的,此生,那些我没有得到的东西,原就是我不配得到。如今我不仅违背与神明的约定,更是害神明因我陨落,凡此种种我无力偿还,只能向这天下万物借一条命来,还与神明。千百年后,这世上不再有我,希望他能得偿所愿。
后来,他在桥山建阵引灯,为那人守住星言,也不过是为了偿还自己所欠下的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