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话我就是说着玩儿的,你怎么还当真了?!”
不到十日,姬侨已经在自家院子里垒了个陶窑出来,说是要烧神像。
“可我不是说着玩啊!我觉得你说得十分有道理,所以我也打算那么做。”姬侨用右手托着下巴说得懒散却又无比认真。
“不行!”
姬侨自己也没想到金阳竟会为了这件小事动气,直接吼了他一嗓子。
金阳道:“你绝不能拜我。”
“你……这是怎么了?”姬侨看着金阳问得小心。
金阳揉了揉头发,然后双手掐着姬侨的腰,像抱起一个稚童一般把姬侨举起来挪了个位置,让他跟自己面对面站着。
认真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还是发个誓比较稳妥。”
“啊?”
金阳说着也不管姬侨愿不愿意,就帮他摆好了一个盟誓的姿势。
姬侨还没想到这人到底要干什么,就听金阳说:“你发誓,今生今世绝不拜我。”
这种东西还要发誓?
姬侨便学着他道:“你发誓,今生今世绝不拜我。”
“你能不能好好说!”
看到姬侨还在跟自己插科打诨,金阳不免恼火,连带着语气也不甚动听。
“那需得你先好好说才行啊。”姬侨道。
既然有话,那便应讲清楚才好。
看着对面的人满脸的认真中还带着疑惑,金阳虽不情愿,却也只得对他解释道:“咱们俩命格犯冲,你若拜我,郑国会降临天灾,所以,你绝不可拜我。”
看着金阳认真严肃的样子,姬侨问:“真的?”
“真的。”
但不论金阳说这话时的神情有多肃穆,论谁都能看的出来他说的那些定然不会是实情。
但姬侨还是说:“我发誓,今生今世绝不拜你。”
这话说完,金阳抬手便要将那搭在院子一侧的陶窑毁去,姬侨慌忙抓了他的手道:“别,别!”
“这东西烧起来又热又脏,你本就不该搭在院子里,现在又不用了,不如拆掉。”
姬侨知道金阳是为了免除后患,防着自己真的造出个神像来,便温言道:“我既然都花力气搭了,好好利用一下再拆掉也不迟啊。”
他说着,嘴角泛起一丝微笑,金阳看着他,莫名其妙打了个冷颤。
“你这陶罐怎么卖?”
“大的二十个布币,小的十个。”
卖货的摊贩穿着一身看不出颜色的短褐,缩在墙根,仰头看向向自己询问价格的妇人,一张黝黑的脸为着妇人的关注而浮出了一个颇为灿烂的笑容。
谁知那妇人并不买账,只道:“你卖的这么便宜,这陶罐该不会是那种有裂缝卖不出去的吧?”
摊贩慌忙否认道:“不会不会,咱们虽然是粗人,但也知道做生意是要讲信义的。我这陶罐肯定都是好的,若是买回去不好你再来找我就是。”
他说着,随便从地上取了一只,然后将那陶罐举过头顶,再任其自由下落。只见那灰扑扑的罐子落在地上滚了几滚,再拿起来一看,竟分毫未损。
那询价的妇人看呆了眼,却又半信半疑,自己将罐子接过去,也像摊贩那样试了试。
那摊贩也是好性,任着她试了多次,也并无半句怨言。
许是这一来二去惊动了周围坐在一起闲聊的人,那随意铺开的摊子周围很快就站上了一圈人。
尽管妇人试了几次结果都与摊贩一样,可她还是去旁边借了些水灌进去,确定了那罐子真的未有任何损坏才付了钱离去。
周围的人觉得神奇,又觉得摊主这东西的确卖的十分便宜,但凡的有些需要的,都不约而同从那摊上挑走了几只。
付钱时还有人问那摊主:“你这买得这么便宜,可要蚀本了。”
那摊贩虽心想,怕我蚀本你们不也一抢而空了吗?但嘴上还是道:“家里出了些变故,急需用钱,只能低价先卖了救救急了。”
“那你明天还来吗?”人群里有人问,显然是刚才没抢上的。
那摊贩点头,“来,还剩下一些,等卖完我就不卖了,你们要是回去发现有坏的明天也可以来找我。”
众人虽然觉得他说的未必是实话,可买了罐子去的也还是稍稍安心了些。
那摊贩见东西卖空了,便收了收摊子,笑嘻嘻地钻进人群里,跟刚才的一群人谈天去了。
群星漫天时姬侨才扛着他的担子从乡校?里出来。
“好听吗?”
金阳见他终于从人堆儿里钻出来,看他脸上终于连一点儿笑意都没有了,忍不住问他。
姬侨就着那陶窑央着金阳随手帮他烧了两窑瓶瓶罐罐,今日便担了一些出来卖。虽然嘴上说是补贴家用,实际上就是以此为掩护跑去乡校偷听。
姬侨摇头道:“不好听。”
何止不好听,简直就是吓人。
他说着摸了摸脖子,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背后爬了上来。
金阳看他似乎还有些心有余悸的样子继续问:“那你明天还来么?”
姬侨道:“自然要来的。”
“你可真是不怕死。”金阳不禁感叹。
两人并肩走了一路,金阳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接过姬侨手中的重物,快到家门口时他突然扯了扯姬侨的衣角,轻声问:“既然那些话难听,你为什么还要去听呢?”
姬侨停下脚步:“难听的话未必是无用的话,我只听那些有用的话就好了。”
可金阳还是闷声对他说:“可即便是再有用的话,你也明明是不想听的。”
根本就不用多说,姬侨那阴沉得仿佛能把周遭的一切事物都染得漆黑的神情就已经能说明一切了。
这个世界上有谁会喜欢听别人欢呼着叫嚷着要杀掉自己的话呢?
本身透过一层一层的人传进耳朵里的话就已经不怎么好听了,如今亲耳听到了原原本本的、不加修饰与隐藏的怨恨与诅咒,姬侨就是再没心肝,绝也不可能当作无事发生。
“你失望吗?”金阳问他。
无论谁听到那些话都会失望的吧。殚精竭虑为着那些人筹谋,却不被人理解,更要被人怨恨。
这一年中,然明不止一次劝过姬侨,让他毁掉乡校这样的地方,以免怨气积聚,酿成大祸。
可每次,姬侨都说,再等等。
金阳看着姬侨,不禁想,大约今日也算是等到头了吧。
姬侨抬眼看向金阳点头道:“确实是我错了。”
虽然这回答在意料之中,但金阳仍是面上神情一滞,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竟听到姬侨说自己错了。
原来姬侨也有错的时候吗?
只听姬侨接着道:“我不仅错了,还错得十分离谱。”
他说着将手中的扁担立在门边,顺带拉着金阳在自家大门口坐下,认真道:“在我原来的规划里,这作封洫的政令推进是以比较温和的方式进行的,主要是通过劝说,让大家尽可能接受以后,再去施行,这样能够免去许多冲突。只是如此推进的话时间就会久些,至少也需得五年才能基本推行成功。可是我今天跟他们聊了聊,才发现我这想法简直是大错特错。”
“需知,利益才是最能打动人心的东西。新政推行至今日遇到瓶颈迟迟不能解决,导致我当初许诺的好处他们无法得到,才会招致如此大的民怨。要想解决眼前这些马上就要难以控制的怨气,那最好的方法便是快速推行新政,让他们能够真正得到实惠。眼下,一味的说教已经完全没用了,当快刀斩乱麻。既然软的不行,那便来硬的,自明日起,若再有人阻碍新政推行,那自然会有人掂着刀剑上门去,同他们好好讲一讲理。”
金阳听身旁人说完这一番话突然有种姬侨定然是疯了的感觉,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或许这样的疯狂和一往无前才是真正的被隐藏在那副十分好性儿的皮囊下的姬侨。
他顿了顿,问姬侨:“为什么你一直都不会失望呢?你做的这些值得吗?”
姬侨笑着对他说:“若是这世间真的不值得,你们这些人不早就毁去了?又怎么可能像个宝贝一样几十代人一茬接着一茬,勤勤恳恳经营到如今。”
所以,认真做自己该做的事便是了,何须去管值或不值呢。
郑国的乡校就这样留了下来。
按姬侨的话说就是,万一自己哪一天落魄了,还能去摆个地摊,卖点瓶瓶罐罐的也不至于把自己给饿死。
然而每一个参与过或是没参与过这次作封洫的人都知道,姬侨的这个想法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
因为,如果说之前的逐户劝说只是让他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那现在的带刀讲理就是完完全全让他连自家大门都迈不出去了,更遑论去摆摊补贴家用。
眼下,郑国想要杀他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天天都闹得鸡犬不宁。就算是罕虎让护卫把国氏里里外外守了几层,每天大大小小的冲突也没断过。
姬侨出不去门又不能疏于政务,便每日只得在墙头上飘着,就连他府里的吃食也只能靠着他自己从墙上拎来带去。
为着此种情形,他总是忍不住想,如果自己要是再晚两年推行这道政令,届时自己腿脚不灵便了,怕不是要饿死家中?
每每想到此处,他便会在拍拍胸口安抚自己之余,再赞自己一句英明。
罕虎看着他整日里登高上低的虽然又急又心疼,但还是盼着姬侨吃尽苦头后自己放弃,省得以后的日子更难过。
可谁知到那人就这么将就着将就着就过了大半年。
因着这些围追堵截,连当年春天在郑国境内召开诸侯会盟都是由罕虎替他去的。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看他笑话,会盟之后,原本要直接入周朝见天子的赵武竟应了罕虎的邀约,与鲁国大夫叔孙豹一同去往郑国国都小住几日。
为此罕虎专程在罕氏设宴招待赵武。
“……”
“宴会就要开始了,你杵在那里做什么?”
姬侨本有意躲着赵武,一直以自家院子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做借口,缩在屋里不愿意出来,要不是罕虎寻人一天之内爬墙进去三次找他,他怕是连动都不会动一下。
可他进了罕氏不见罕虎前后张罗,倒看见那小屁孩儿在院子里呆站着,不免有些上火。
罕虎循声抬头看他来了,慌忙道:“祖宗,你可来了,你快来帮我想想赵武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来午后赵武让同来的鲁国司马叔孙豹给罕虎带了首诗。
罕虎听得云里雾里,当即便问叔孙豹赵武是何意。
谁知叔孙豹却道自己说了不合适,让他还是去问他那精得像猴一样的叔父,自然就明白了。
其实问姬侨这事若说简单也简单,只用写了下来让人递进去问,再让姬侨写了丢出来给他就是。
可叔孙豹这么神神秘秘的,让罕虎十分不安,生怕是什么机密大事,再走漏了消息。他既不敢假手他人,自己又没工夫亲自去问,便只得派了几拨人,硬把那有心躲懒的家伙给请了出来。
“说说吧,是什么诗?”姬侨也不与他多说,径直问道。
罕虎随即念到:“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
“好了不用念了。”
他才念了四句,姬侨便将他打断了。
“他莫名其妙送一首《瓠叶》给我到底什么意思?”罕虎问。
“你自己不会想吗?”姬侨提示道:“这诗说的是什么?”
“一个喝酒的场景啊。”
“什么人在喝酒?”姬侨问他。
罕虎拍了拍脑袋:“普通人。”
姬侨解释道:“对,诗里是普通人在喝酒,所以他的意思就是让你的宴会一切从简,不要用太高规格的礼仪接待他。”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罕虎知道了这个答案颇为无奈,当即便高声嚷嚷了出来。
却没曾想在他问出之后便收到了来自姬侨的一个爆栗。
姬侨教训他道:“你好歹也用用脑子行不行?”
“?”
那叔孙豹之所以这么拐弯儿抹脚的,不就是为了把他从家里骗出来么?要是不故弄玄虚,罕虎又怎么会着急上火将自己催了一遍又一遍,跟个催命鬼似的将他弄了出来。
姬侨心想,看来赵武此行该是为着自己来的了。
“等等,你在做什么?”
不过是他想个事的功夫,就看见罕虎已经差人将早就摆放在厅内的用于五献?之礼的酒器撤得只剩下一献。
罕虎道:“赵武大人不是说只用一献之礼招待他就行了么?剩下的自然要撤掉。”
“你怎知他是让你用一献之礼待他而不是三献?”姬侨问。
“这《瓠叶》一诗本就是一献之礼,更何况叔孙豹也明确知会过,这首诗赵武大人只念了一遍,那自然是一献之礼。”
姬侨心想,你这会儿倒是聪明,但是你这聪明怎么总聪明不在对的地方呢?
他叫仆从将那些酒器摆回原位,颇为耐心对罕虎道:“就算他说一献你也不能只摆一献,若是传出去,别人只会说我们郑国接待贵客不懂礼数。你只管将这些全摆上,到时就算用不上,于他于我们也绝对不会有什么损失。甚至这推拒之间别人还会赞他有礼数,说我们敬重宾客也说不定。”
罕虎点点头:“我记下了。”
果然如姬侨所料,晚间宴会时赵武推拒了五献之礼,他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的叔孙豹,叔孙豹当即道:“哎呀呀,我明明知会过当国大人了,这事儿可不能怨我。”
言下之意就是,他自己笨没猜出来,你不能说我没传话。
罕虎微笑着向赵武解释道:“大人是贵客,一献之礼实在不成样子,所以臣下斗胆,还是希望以五献之礼感谢晋国和大人平日里对郑国的照顾。”
赵武目光扫到坐在厅上角落里的姬侨也自然明白叔孙豹的话带到了,与罕虎推拒了半天,又毫无营养地互相寒暄了一阵,便各自回了自己的座位。
席间主动上前与赵武交谈的人络绎不绝,姬侨在一旁坐着觉得无聊,便低声与金阳聊天,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厅里忽然静了下来。
姬侨想着许是又到了例行的赋诗环节,便扭过头去,打算随便听听今日赵武准备用首怎样的诗,只听那坐在高处的男人朗声念道: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就在那一瞬间,姬侨只觉得脑海中有一个极度熟悉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如玉珠落地清润无比,将赵武的声音压了个干干净净!
金阳在一旁看得分明,就在赵武念出这首《常棣》的第一句时,姬侨连保持正常呼吸都快要做不到了。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姬侨的后背,才将那人从极度的惊愕中唤回。
高处,赵武已经叫了罕虎和叔孙豹到身旁,直唤他们是兄弟,言语中多是亲昵。
只有姬侨知道,这首诗就是赵武非要叫自己前来的目的,这首诗的每一个字,赵武都是看着他念完的,都是要说给他听的。
他坐在原地思索了许久,在看到罕虎终于离开赵武身侧时,才不动声色地迎过去,问他:“你这次去虢邑时可是对赵武大人说了什么?”
罕虎看他面色不佳,双眉紧蹙,便知晓轻重,他努力回忆了一阵,对姬侨说:“我并不曾对赵武大人说什么。”
姬侨又问他:“那你可有对别人说过什么关于郑国的事而被赵武大人知晓了?”
“你认真想。”姬侨生怕他遗漏马上又补了一句。
又过了一阵,罕虎才道:“确实没有,不过有一件事,或许与你说的有点关系。”
“你说。”
“还不是那个楚国的公子围,他虽为令尹掌楚国大权,但毕竟还是臣,前去盟会竟用了国君的仪仗,我看不过眼说了他一句僭越,你知道他那忠心的狗腿伯州犁怎么回我的?”
“快讲。”
“他说我连一个公孙黑都压制不住,就不要再丢人现眼了,可最近他明明安分守己得很,我便没有太过在意。”
姬侨听罢,看着高处的人心已凉了半截。
当日他向赵武点明借命之事,如今赵武入郑却是还他这个人情来了。
自己这半年被政务所累,无暇顾及公孙黑,眼下赵武给出常棣这样的提示,不就是让自己小心自己的手足兄弟吗?
只怕是公孙黑已与公子围勾结,将有动作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细究,就听到罕虎向他告状道:“一说到公孙黑我就来气。你之前不是问那个瓶子的事吗?前几日裨灶提醒了我一下我就去问了他,他竟说那东西在公孙夏去世时就丢了,没法还我!”
听罢这句,姬侨只觉得自己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气冻住了身体,呆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公孙黑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1.乡校是郑国平民议论国家政事的地方。
2.五献,由主人取酒爵致客,称为“献”;次由客还敬,称为“酢”;再由主人把酒注入觯或爵后,先自饮而后劝宾客随着饮,称“酬”,三个步骤合起来称为“一献之礼”,五献就是重复五次。
3.本章主线可见《左传》襄公三十一年,也可查阅百度《子产不毁乡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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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