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从来都不会给人以喘息之机。
这日筵席方散,仆从便急急上前向姬侨禀报说家里来了客人,已等了姬侨两个时辰,说无论如何今日都要见到他。
姬侨赶回国氏老宅连脚都还没迈进正厅,就听见一个颇为低沉的男声恭敬道:
“深夜来访,打扰子产大人了。”
姬侨寻着那声音的源头望去,厅中显眼处站着一高一低、一胖一瘦两道墨色身影。那身材高大的人他认得,只是他旁边那身形低瘦的人穿着个黑色的斗篷,宽大的兜帽罩在头上,将大半张脸都遮了去,像是不愿被人看出真容。
姬侨吸了吸鼻子,果然闻到丝丝缕缕的幽香。虽然身上的脂粉香味儿已经被人努力遮掩,但还是不免走漏了一二,如此,姬侨便猜到那娇小的身影是谁了。
他进了前厅刚刚站定,就看见那一身玄色长衫的魁梧男人拍了拍手,一队仆从便自厅外鱼贯而入,极有次序在自己身旁站成了两排。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捧着一口用红漆漆过的木箱,站定后,便将手中的木箱打开,呈与姬侨。
那一口口箱子中除了灿灿金锭之外,更有各色珠宝珍玩,七八口箱子里没有一件重复的东西。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左手边最中间的那一口箱子。那口箱子不大,说是箱子,倒不如说是一只做工极其精巧的漆盒,盒中安放着一双玉璧,那玉璧玉质细腻,纯白无暇,仅仅看过去,便能知道价值连城。巧的是这玉璧姬侨数年前在某人那见过,也正好知道那东西的确贵得吓人。
眼看着来人要跪,姬侨长腿一迈,上前一步,两只手分别托住那二人的手臂,将他们扶起,道:“跪又解决不了事,你们有这跪来跪去的功夫,不如仔仔细细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来人是郑国的一名商贾,姓徐吾,单名一个犯字,他身旁跟着的娇小身影是他的亲妹。
徐吾家经商多年,与弦暮家颇有渊源,两家世代交好,经常互相往来,因此姬侨与这徐吾犯也是一直都相熟的。
时年郑国的商人颇为自强,若不是走投无路,绝不会轻易开口求人。倒也不为别的,只因这些商人与姬侨一样,都明白,这人情债好欠不好还。
姬侨邀了二人坐下细说,谁知那男人还没开口,他身旁的女子先说了话。
“兄长,还是由我来与子产大人说吧,这毕竟是我自己的事。”
说话间,那女子便已将一直戴在头上的宽大兜帽放了下去,露出了一张昳丽无双的绝美面容。
女人肤色白皙,柳叶细眉,一双杏眼澄澈无比。她的鼻头与嘴巴小巧而精致,只礼貌性地向着姬侨笑笑,姬侨便觉得烽火戏诸侯也未必是前人夸大所言。
那女子的脸实在太过完美,让人看着便会情不自禁赞叹老天爷的鬼斧神工,感叹这美貌多一分太满,少一分又不足,就需得是现在这般样子,才能让这世上最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一丁点儿的毛病。
女子干净利落道:“子产大人,事情是这样的。妾今年十七,因父母去得早,自幼便与兄长相依为命。如今到了出阁的年纪,兄长便一直为此十分操心,他千挑万选,好不容易才在半月前为妾定下了一门亲事。”
姬侨问:“哪家?”
徐吾犯小心道:“是游氏的公孙楚大人。”
“那很好啊,子南品行端正,尤擅武艺,也算是有一技之长,游氏一脉由游吉打理,若遇到事他也自会公正处理,如果令妹也喜欢,那便是桩不错的姻缘了。”
徐吾犯叹了口气道:“承蒙公孙楚大人不嫌弃我家出身卑微,我兄妹二人自然也明白这是桩顶好的姻缘,可大约就是这姻缘太好了,才生出事端。”
姬侨皱眉:“怎么?闹出人命了?”
徐吾犯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怎么会呢?是……是公孙黑大人。”
姬侨一听到这名字就开始阵阵头疼。
那女子道:“公孙楚大人下聘的第二日,公孙黑大人便也来了我家下聘。我兄妹二人向他据实说明,说我们已接了公孙楚大人的聘书,不能接他的了,他却不依了起来,非要我们推掉那门亲事,与他结亲。他说,以公孙楚大人的才貌无法与我相配,嫁与游氏怕是会毁了一辈子的前程,倒不如趁着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早早地推了去。”
女子说的这事颇为荒唐,引得原本远远坐着懒得理会的金阳也不自觉地向着几人靠了又靠。
姬侨抿唇道:“他说的倒也不错,与游氏相较,驷氏的势力要强上许多。虽然公孙黑只能算作旁支,可目前驷氏的家主驷带是由他一手带大,对他十分言听计从,可以说,现在的驷氏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更何况公孙黑是上大夫,子南只是下大夫,这样算来自然是公孙黑要强些。”
“岂可如此?”女子拍桌不满道,“我家经商多年,信义为先,岂可为了如此蝇头小利而悔婚相拒。若是传了出去,我家的生意便也没什么好做的了。”
徐吾犯偷偷拉了拉女子的衣角,示意她赶快坐下,控制情绪。
敢在执政大人面前拍桌子、大小声的女子,怕是实在的稀罕物,女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轻咳了一声,坐回原位,轻声道:“公孙黑大人和公孙楚大人都是国之栋梁,君上肱骨,这事我们小门小户的实在不好擅自做主,自然还要烦请子产大人来定夺。”
话到此处,姬侨也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这美貌的女子是看上了公孙楚,却又怕驷氏的势力,这才求到自己头上。
这招倒是聪明。
他还没顾得上想这主意是谁出的,就见面前的女子从袖中取出一件器物,双手捧于掌心,奉于他面前。
那是把镶嵌着玛瑙与红色宝石的短巧匕首,姬侨一看,便知道这事究竟是谁托付的了。
他颇有兴致地将那匕首拿起,“噌”的一声拔出,没曾想那匕首刃上泛着寒光差点闪了他的眼。
数年前,他在咸阳弦家的商号见到这匕首时,那管事儿的连碰都没舍得让他碰,只因这匕首为陨铁铸就实在难得,那管事的怕被他半途拐了走,自己无法向弦暮交代,所以姬侨要碰他是一百个不情愿。
如今看来,那管事的倒是把这事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都向弦暮禀报了一番。眼下这女子带了匕首和那双玉壁来,那定然是弦暮的主意了。
姬侨知晓弦暮意图,微笑着摇摇头,夹杂着些许无奈,柔声道:“这事我也做不了主,明日我替二位去问问君上吧。”
听姬侨说了这么一句直接将事推给了国君,那二人也不好再继续追问,坐了片刻便告辞离去。
“等等。”
姬侨将欲离去的二人叫住,道:“把你们的东西带走。”
两人本想东西都送来了,再拿回去也实在不好看,不如让姬侨留下算了。即便事情没办成,也算是交个朋友。
却听姬侨道:“这件事本就是宗族争斗祸及你们,我都还没替国君向二位致歉,哪还有脸面收你们的东西,拿回去吧。”
见姬侨说得诚恳,二人也不再推辞,带着自己的东西,在子时之前,从国氏老宅离开了。
第二日黄昏时分,姬侨便带着国君的诏令去了徐吾家。
他将那卷诏令交在女子一双纤若无骨的玉手之上,对她道:“公孙黑与公孙楚任你选,你喜欢谁便嫁谁,君上和当国大人会为你做主。”
既然有人存心找事,那便请国君之令,名正言顺。
如此,徐吾家的姑娘要在郑国的两位公室子弟中择一人为婿的事,一夜之间便在新郑传开了。
两日后一大早,徐吾家就被想要一观择婿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趣的是,这些人并不是来看徐吾家那美艳绝伦的姑娘的,倒是来看这争妻的二位公室贵胄的。
珠帘之后,姬侨问身旁刚及自己胸口的娇小女子:“你所希望的夫君究竟是什么样的?”
女子面带春风眉间含笑,细声答道:“子南是什么样的,我所希望的夫君就是什么样的。”
姬侨抬眼望去,立于厅上的二人一文一武,其中一人锦衣华服,灿若明珠,只站在厅上便教周遭的一切都失了颜色,而另一人则着一副玄甲,两条绯色流苏垂于肩前,挽一张金色长弓,身姿挺拔,虽也是光彩夺目,可比起旁边的那人,便差了不止一点。
“这家伙到底是来求亲的还是来选美的?”金阳见状无语道。
姬侨看着公孙黑的样子也十分无奈地笑了笑。那人本就不是真心实意要求亲的,又哪里会管旁人,自然是自己怎么开心怎么来。
公孙黑的脸与公孙夏生的几乎一模一样,公孙夏在世时,其姿容秀美便已闻名国内,郑国无人能与之相较。否则良霄也不至于因为贪图美色做下那许多荒唐事来。今日公孙黑悉心装扮,自然连徐吾家的绝色美人也是要被他比下去的。
不过那择婿的美人完全不为所动,只一心盯着公孙楚,不做他想。
姬侨看着她的样子只觉得这情之一字当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情人们眼中的彼此,总是光彩熠熠,天下无双。
忽而,姬侨问了身旁的娇小女子一个问题。
“姑娘有没有想过,就算是请了君上的召令,就家族势力来看,被你这么一选也难免会造成国家动荡,政局不稳,所以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哪怕一瞬觉得自己应该选公孙黑。”
这问题有些刁钻,刁钻地站在家国大义这种道德至高处,但凡回答的有一丝不对,都会显得作答的人自私自利不顾大局。
然而姬侨身边那娇小的女子依旧满面春风,她将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抬起,盯着姬侨看了一眼,随即弯成一个漂亮的,令人赏心悦目的弧度,道:“子产大人怎么现在想起来试探我了?”
而后从容道:“我从头到尾都只想过要选子南,也只会选他。因为我知道有您在,有子皮大人在,有子太叔大人在,你们不会让郑国因为我的选择而动荡,我也相信,你们能够保护你们的每一个臣民,你们就是我选择子南的底气。”
女孩子软绵绵地把他出的招又推回他面前,姬侨甘拜下风。
是啊,这明明就是场彻头彻尾的政治争斗,难道还要个女儿来承担他们这一群大老爷们儿在争斗中可能造成的种种祸事?那他们这些上位者也实在是过于无能而卑劣了。
毫无意外,公孙楚中选。
落选的公孙黑倒也不恼,笑嘻嘻地走到公孙楚身旁,不动声色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低声道:“不着急,咱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这四个字,他是加重了说的,说的时候还特意向着珠帘后望了一眼。
姬侨自然明白,这话,公孙黑是对自己说的,跟他猜想的一模一样。
眼看着此事将了,姬侨本打算对身边的姑娘再嘱咐些什么,却被冲进来的人生生打断了。
“家主,有一队楚人进城了。”
姬侨听完便觉得不妥,马上问:“何时来的?现在何处?”
“一早便进城了,此时怕是已经到了君上面前。”
几句话之间,姬侨便已黑了脸,话语中也隐隐带上了怒意:“为何不早报?”
来人躬身解释道:“外面的人实在太多了,树上、房顶、墙头上挤得到处都是,传信的人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狗洞钻进来的。”
顷刻间姬侨便已理出了个大概,这公孙黑求亲是假,想要绕过自己放楚人进城才是真。
“走。”
姬侨二话不说便从厅上退了出来。
他边走边问:“当国大人现在何处?”
“那楚人带了不少随从,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都驻扎在城外,当国大人往西城调兵去了。”
好一招调虎离山。
这边一波刚平,那边楚国令尹公子围便用了一桩旧日婚约扣响了郑国的大门。
“说说吧。”
姬侨将楚人送来的国书和婚约递与跪在自己脚边的印段,道:“我记得叔父这卷与楚国联姻的婚约写完还没来得及送走,他人就被我送去见祖父了,后来给他收尸的时候也没找到。怎么许多年过去,这婚约又如此完好无损地送到楚人手上了?”
印段一边擦汗,一边将姬侨递给自己的东西接下。他将那些东西打开,一个劲儿地往自己眼前送,可他此时心如擂鼓,又实在看不进去一个字。眼神乱飘,他看到了带刀的护卫,看到了神色阴郁的罕虎,看到了此时还在对着自己微笑的姬侨。
只是一瞬间,印段的后背就被汗湿透了。
姬侨看他满面惶恐的样子又说:“胃口再大也需得有命在,你说是也不是?”
印段仰头盯着姬侨的那张笑脸看了片刻,终于明白,公孙黑才不会救他,这回哭的人定然是自己了。
只见姬侨将手伸了出去,手掌摊开,掌心向上。
印段心领神会,片刻后,便手抖脚也抖的从怀里摸出了数块帛书,放在了姬侨手中。
姬侨看着手中的布帛挑眉问:“就这些?”
印段缩着脖子道:“再没了,再没了。”
“就这么几块烂地也值得你把女儿卖出去?”
姬侨说着将那帛书打开,看了几眼后,突然发出一声冷笑,吓得在场众人连喘气都暂时停了一停。
公孙黑好大的手笔,竟然封了三邑给印段,换得了那卷郑国与楚国联姻的婚约。
他得了婚约,便送往楚国,交予令尹公子围。公子围当即便写下聘书,然后点将,以聘问迎亲为由,带着自己的亲信伯州犁和伍举,以及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直接开进了郑国,并且一路畅通无阻地开到了新郑城下。
虽然公子嘉被姬侨早早送去了地下,可他签出的国书郑人出于信义又不好不认,于是郑伯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楚国令尹公子围的聘问。
这一答应不要紧,楚人的下一个要求紧追而至——他们那近万人的“迎亲”队伍,要入新郑迎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