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姬侨竟然真的依约与郑伯一同吃了第二日的早饭。
他正吃得香,那边晋国的传令官便已经到了。
本来姬侨能够囫囵个回来众人都已经觉得是祖上积德了,又有谁能想到被他这么一闹,晋国竟对郑国重视不少,以高于往常的礼仪接待了郑伯。
这一遭走完,使团里的所有人都觉得脸上有光。但除了郑伯,没有人觉得这是姬侨的功劳,只觉得是晋人颇通情理。
“自然是要感激晋人通情达理,难道还要夸赞你胡闹得好不成?”
返回郑国后,姬侨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受来自当国大人的数落。
“未有丝毫损失便平了这事,难道不该夸我一夸?”姬侨不满道。
“丝毫未损?你知不知道你干的事到底有多危险?”看着姬侨仍旧是那副不知死活的样子,罕虎气得满脑袋汗,声音也高了好几个调。
他原就不怎么赞同作封洫,那种既危险又落不下好的事,他巴不得姬侨早早被人打击得心灰意冷,主动放弃。可谁知道,这人不为别人明里暗里给他下的无数绊子懊恼,倒是为了自己终于趟平了一条小小岔路而欢欣。
这可不行!
罕虎紧接着道:“你该庆幸你去的是晋国,若你去的是吴楚,这套说辞怕不就是你的临终遗言了!”
“砰!砰!砰!”
忽然门被敲响,接着,不等里面的人应声,便有个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
“二位大人可是叫我?”
探头进来的青年眼睛溜圆,神情生动活泼,劲头颇足,活像只小老虎。
罕虎被人打断颇为不快,骂道:“滚出去!”
姬侨冲着那人摇摇头,那人仿佛即刻便明白了姬侨的意思,干净利落地退了出去。
罕虎一张英气十足的脸黑得像砚台里的墨,看着被阖上的门,他冷笑了一声道:“怎的?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哪儿啊,他八成是怕我把你给吃了,到时候他还得花时间问罪于我,所以赶紧进来看看。”
来人名为公孙挥,字子羽,与冯简子一样,如今都是姬侨的幕僚,帮着他处理外事,草拟文书,也算是半解脱了游吉。
今日游吉不得空,便让他来向姬侨禀报作封洫一事的进展,不凑巧与罕虎撞在了一处,只得抱着公文在门外等候。可里面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生怕姬侨再被当国大人给打了,当即便推了门进去。
进去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姬侨是为公孙舍之做过先锋的人,也曾杀敌于阵前,又有谁是他打不过的呢?
“若是去的吴楚,我也懒得与他们费这些口舌。”姬侨看着罕虎道,“见人说人话,见了鬼自然要说鬼话,而对于那些连话都听不懂的,也当然什么都不用说了。眼下能靠嘴解决的问题又何必花别的功夫?你今日专程过来一趟,除了数落我,就没有点别的事?”
被公孙挥打断一下,姬侨直接将话接了过来,反客为主,结束了这场毫无意义的争执。
罕虎也因着这个小小的插曲冷静下来。
他这才想到,面前的人在这复杂纷乱的政坛摸爬滚打了许多年,自己明白的东西面前的人又怎么可能不懂?此番作为不过是审时度势,选了个最恰当的方法罢了。
倒是自己生的这场气,毫无缘由。
“……”
“没有么?”姬侨看着他半天不语,挑眉道。
两人相谈的并不愉快,罕虎有事也已无心再提,最后只得撂下个黑脸,拂袖而去。
金阳端了个小碗进来时看到这幕,便问姬侨:“你生气了?”
“?”
他看姬侨脸上并无愠色,道:“不对,要是你生气他该笑着出去才对。”
“你这都在没头没脑地说些什么啊?”姬侨被他说得越发糊涂了。
金阳道:“看你这样子,大概是他真正想要对你说的事还没开口,就被你气走了。”
“真正想说的事?他还能有什么真正想说的事?”
姬侨本想表现的并不在意,可话说了一半,仿佛人悬在半空,他实在忍不住想知道金阳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便说:“你若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不如直接告诉我,何必非让我猜来猜去呢?”
金阳将手里托着的小碗放在书案上,说:“那是他想亲口问你的事,我替他说了多不好。”
姬侨随着金阳的动作探过头去,看到被他放在书案一角的那只小碗中竟开着朵莲花,花茎极细,花朵含苞待放,只有他指尖大小,浅浅的水面上浮着两片翠嫩的莲叶,莲叶下还有两尾红色的鱼正在小憩。
那东西玲珑小巧,姬侨颇有兴致托在掌心玩儿了好一会儿,等到他将那碗又放回案头,便已经全然将罕虎的事忘记了。
临近午时,屋外日头正足,此时已即将入夏,连同屋内也热了起来。姬侨觉得口渴便随手倒了水痛饮了两大碗,金阳迟了一步没拦住,还是忍不住唠叨:“你如此贪凉,怕不是要闹肚子。”
俗话说得好,好的不灵坏的灵。
当夜,姬侨便上吐下泻了起来。
也许是之前太过操劳,姬侨这一病竟病了半个多月,起初的六七天几乎吃什么吐什么,连床都下不来,只能靠着金阳鞍前马后的伺候他。
别的倒也罢了,金阳觉得姬侨此番生病突然变得娇气了起来,天天躺在床上撒娇耍赖,到了最后,甚至还嫌盛药的碗烫手,说什么都不肯自己端。
其实金阳也感觉不出来那东西到底是烫还是不烫,只老老实实替姬侨端着,对他说:“这造碗的匠人技艺不行,碗底须得造得厚些才不会烫手。”
姬侨看着金阳送到自己嘴边的药,喝了一口,皱眉问他:“那要不你帮我造一只?”
金阳不知道他究竟是何用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碗,想了半天,一直等到姬侨将那碗药喝完才说:“造碗是麻烦些了,你要是嫌烫以后我都替你端着就是。”
姬侨看着他吧唧吧唧嘴。
“苦吗?”金阳顺手拿了个果子给他。
谁知姬侨却说:“甜得有些齁嗓子了。”
金阳尝了尝碗底的药渣,什么味儿也没尝出来,只得耸耸肩作罢。
忽而姬侨问他:“你那天拿的小碗怎么收起来了?”
为了避免金阳出入不方便,姬侨早就吩咐过,若他在家,家里的仆从不用一直在后院服侍。他病了半个月,来往的不过都是送饭送药的,就连姜伯主动请缨来照顾他也被他遣了回去,若说是谁将那书案上的小碗收了起来,除去金阳也再不会有别人了。
金阳说:“那东西拿过来你就病了,我觉得不吉利,将鱼放了。”
姬侨不禁觉得好笑,道:“我生病是因为喝凉水,跟那鱼有什么关系。你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是这么迷信?”
“你也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不也还是除了自己什么都不信么?”金阳道。
两人说着相视一笑,眼看谁也说服不了谁,便索性换了个话题,继续随心所欲地聊起了别的。
毕竟聊天不是竞赛,很多事也完全不必争个对错,人不同,想法自然不同,若非触及底线原则,和而不同,方是相处之道。
或许是太久没有如此闲暇安逸的时光,两人东一句西一句,不知不觉便聊到了太阳西斜。
姜伯从前厅过来远远便看见姬侨正趴在窗前看晚霞,看他精神尚可,便走近禀报道:“当国大人来了。”
“他是让我过去见他还是他要过来见我?”姬侨问。
姜伯答:“当国大人说他过来,让您不必挪动了。”
“好。”
不多时,就看见罕虎从回廊上绕了过来。
高个子的年轻人昂首阔步,气势颇足,身后还不远不近跟着个少年。
姬侨病的这几日,罕虎日日来问他的情况,他一直觉得或许罕虎有什么事急着要问自己,可他前几日在病中整日整日都是昏昏沉沉的,也实在顾不上这些。
眼下他看着罕虎想着自己走来,不等对方走到自己面前,他便张口问道:“你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问我?”
罕虎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问问得一愣,连步子都停了一停才又重新抬脚走到姬侨面前。
跟在他身后的少年也不说话,跟着走过来后朝着姬侨行了个大礼,然后又低着头走到离他们远一些的地方站定。
姬侨此时才将那少年的脸看清。
一直低着头跟着罕虎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他身形单薄个头却不矮,鼻梁高挺,肤色极白,着一身素色衣袍,如松如柏,不娇不妖,只略略一看便能看出家世良好。那模样乖巧恭顺,不多言,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让人看着就觉得舒心且放心。
这时才听罕虎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都是我自己的事,你病着本是不该来麻烦你的,可就是很想问问你,听听你的意见。”
姬侨病的这几日,连游吉都怕他太过挂心政务,不许身边人登门,罕虎想着自己要问的事实在不怎么重要,便更加不敢前来打扰,可他又为此每日坐立不安,只想要个结果,有个痛快,这才刚一听到姬侨已基本康复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那便讲吧。”姬侨道。
今日他有的是空闲,很乐于听一听孩子们的心事。
见得到应允,罕虎便向他介绍道:“这是尹何?,今年十七,我想着让他接手管理罕氏封邑的政务,也正好借此历练历练他。”
姬侨半个身子撑在窗台上,再度打量了那少年一番,对罕虎说:“你先让他走远些,走到听不见我们说话的地方去。”
看着姬侨的神情,罕虎便知这事没得商量,便挥挥手,让那少年走开了。
“让他走开难道你觉得他是细作不成?”
姬侨摇头:“让他走开是因为我接下来的话不怎么好听,孩子还小,我说与你这不着调的听听就行了,也不必让他知道。”
姬侨这一番话说得不像为政对着当国,倒是全然站在叔侄的角度上说与罕虎的。
其实后面还有半句,姬侨只想了想,没敢说出口。
他最怕的是自己的话会把那少年说得梨花带雨,还得麻烦罕虎去哄。
“那你就是不同意了?”罕虎问他,脸上也未有任何不悦。
姬侨看他这无所谓的样子,突然明白,这大约就是自己病前罕虎真正想要问的事。
他直言道:“太年轻了,这年纪的孩子只怕连自己施政的想法和观点都还没形成,怎能担此重任?”
罕虎道:“父亲教导,选人用人第一要务乃衷心。我喜欢他,他亦不会背叛于我,既如此,理政这事他慢慢学一学不就好了么?也没谁一生下来就像你一样什么都会的。”
“非也。”姬侨道。
罕虎本以为这人多少会谦让几句。却不曾想,姬侨根本就没在意这茬,只问他:“你是真的喜欢他吗?”
听到姬侨这么问,几乎是在一瞬间,罕虎脸上便浮现出了寻常难得一见的款款温柔,道:“我自然喜爱他。”
“不见得吧!”姬侨语气笃定,“我可没见过什么人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要把对方往火坑里推的。”
罕虎不解:“怎么?我封邑的政事竟是火坑吗?”
“不是吗?寻常人看着不会骑马的人上马还会担心人从马上跌下受伤,你让一个不懂政事的人去帮你治理封邑,也不怕他哪天闯下大祸殃及性命?”
“这……”
“到时若是他行差踏错,你是要包庇他?还是要大义灭亲?”
罕虎眼见自己被姬侨问得哑口无言,忽然想起了之前见到的那个给姬侨送公文的公孙挥,便道:“那为何你能找心腹帮你,我却不能?你病的这几日不都是游吉带着几个刚刚从各地提拔上来的在理政?”
姬侨被罕虎这一番幼稚的说辞弄得好气又好笑,但看着罕虎也是一片诚意才来问自己,还是勉为其难堆出一个笑脸向罕虎解释道:“他们虽是刚刚提拔,但哪个不是在原来的位置上历练了不下五年?我并不反对你培养心腹,但也要从小事做起,循序渐进,怎可一步登天?
“更何况那几个人也是游吉前前后后盯了快一年这才敢放手去用,还要按着他们所善所长来分配他们所要负责的政务。如今你要用尹何,我且问你,你可知道他脾性如何?喜好又如何?你可知他擅长什么?又不擅什么?若是遇到你的命令与郑国的政令不合以他的性格会听谁的?又是否会从中调和?若你对这些一无所知,又何谈让他执掌封邑?”
也不知道对面的年轻人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姬侨看着他半天没有回应就觉得自己的火气蹭蹭地冒了起来。
“当然,你不想听也没关系,毕竟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或许在别人眼里这些都不是问题。”
一般一个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所有的问题都不会是问题。
两人面对面站着,你看着我,我瞪着你,罕虎不得不使出了杀手锏。
“我不也在十八岁时执掌了郑国,可曾危害一方?”
“你跟他能一样吗?你有我,他有谁?!”
这话一出口姬侨就后悔了,然而跟本不容他收回,就听罕虎轻声问他:
“阿侨,你莫不是生气了?”
姬侨一愣。
罕虎低声嘟囔了一句,“既然你不开心,那就听你的,若有空,你帮我理理封邑的政务可好?”
这话说得颇有些讨好的意味,姬侨觉得自己有点发懵,鬼使神差向着罕虎点了点头,就木愣愣地看着他带人离开了。
“啧!”
“有话就说。”
站在一旁的金阳看完了全程自然还是要发表些意见的,那日他看见那少年,便已知道罕虎要做什么了,果真与他想的一样。
他对姬侨道:“你对他若是一点儿没那个意思最好还是别叫人家会错意。”
姬侨反问:“你什么意思?”
“跟着他来的那个孩子你也看到了,像谁自然也不用我说。”
被金阳这么一说,姬侨似乎猛然间想起了些什么,他从窗边起身走到案前,跪坐下去,摊开了一卷竹简,道:“那孩子长得可比我好看多了,资质也在我之上,要是有个不错的老师,应能有一番作为。”
他说着,便急急在竹简上写下了一封书信。
金阳趴过去看了看他写的东西,无奈道:“你这招可太昏了!”
感情这没良心的要给他住在罕氏封邑的老嫂子写信,快马加鞭地给罕虎说上一门亲。
“这招很昏?”姬侨抬头问他。
“很昏。”
姬侨低头反复看了看自己写的东西,这才意识到,这信要是发出去,若是他三嫂的爱子之心作祟,那少年的前途可就毁了,更何况,被罕虎选中并不是他的错。而以罕虎的脾气,说不定会就此与自己结仇。
“那怎么办?”姬侨问。
金阳也是头一遭看到这人束手无策,他觉得有趣极了,便随口说:“要不这样,你在你家给我塑个像供起来,然后昭告国内,说你从现在起信奉不死神,以后要一辈子陪在不死神左右,潜心供奉,再不婚配。如何?”
他说罢,便盯着姬侨笑了起来。
他本就是说着与姬侨开玩笑,谁知那人却在认真思索了一番后,说:
“行!”
1.出自《左传》襄公三十一年,百度可查阅《子产论尹何为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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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人心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