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溯霜天还未亮就被宫里的和府里长公主派来的老妈妈从床上叫起来穿衣梳洗打扮,她颇为困倦的睁开眼睛,紧闭的窗外一片雾色,影影绰绰陆续亮起宫灯,映着檐下和长廊两侧的红绸,只是还未细细瞧上几眼,便被宫女伺候着净面,又拉到铜镜前梳妆打扮。
早在三日前,她便被接进宫里住,长公主今日才进宫相陪,此时正在进宫途中,至于竹溪,自是同她形影不离的,此时正在外头同几个宫女为她整理喜服。
因着赐给姜溯霜和程隽安的府邸尚在修缮,她皇帝舅舅特地下旨,仪式要在宫里办,花轿要从宫里走。花轿需由驸马骑高头大马相接,绕京城内城一圈,再回到宫里。
当时程父接到旨意,婚宴不在程府办,心下诧异,却不能违背皇命,更不敢招惹这位颇为护短的长公主殿下,只能笑着接了旨意。
姜溯霜自是不在乎这个的,况且日后他们还是得去青松山长住。她转而去瞧程隽安,见他面色平常,语气更是与平时无异,“只要能同溯溯在一处,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未等姜溯霜开口,程隽安又道:“过完年咱们就得回书院去,明年便是大部分学子第一次上场考试,我同老师商议着,再为他们多布置几道题目,需得多加练习才是。”
当时姜溯霜心里一边觉得他煞风景,一边又觉得好笑,谈起书院的事情,程隽安总是一门心思的。
“郡主,您觉得这簪花别在左边好还是右边好?”,为她梳头的小宫女年纪尚小,已经在短短三天内跟她混熟了,知道这位郡主事事喜欢亲历亲为,自己做主,为此出言一问,不曾想郡主微微勾起嘴角,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出神,叫了许多声都没反应。
“郡主……郡主?”
姜溯霜蓦然回神,“嗯?”,她胡乱看了两眼,实在不觉得左边和右边有什么区别,便随口道:“左边吧。”
话音刚落,额头一痛,耳边传来佯装怒意又带着笑的声音。“什么左边右边?这成亲的妆面有讲究,带什么簪,描什么样的眉,那都是宫里几位手艺精巧的老人为你画了许多图样才定下来的,哪里轮得到你随意更改?”
方才见长公主进门跪了一地的宫女一片静悄悄,生怕殿下一怒之下降罪于自己。
姜溯霜怕她们被吓到,伸手揉了揉自己被敲过的地方,冲着来人撒娇,“娘亲,你说了算。怎么来这样早?一身的寒气?”
“竹溪,快扶我娘去内室里暖暖身子!”
长公主今日心情好,“还不是方才突然下了大雪,我若是不早点儿来,宫道都要被雪给淹了。”
“下雪了?”姜溯霜瞪大了眼睛,跃跃欲试,想去外面看看,被长公主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你且好生坐着,待会儿上了花轿,有你看雪的时候!”
“你们也是,别什么事情都由着她胡来,这妆面儿该怎么画便怎么画,该带什么簪就带什么簪。”长公主抬了抬手,这些宫女们便小心起身,忙活自己该干的事情去了。她由竹溪搀着往内室走,便走便道:“你先画着,待会儿我去找皇嫂喝喝茶,赏赏雪景。”
姜溯霜梗着脖子在镜前老老实实端坐了一个时辰,身边围着好几个宫女,给她涂指甲,梳头发,戴耳环。她望着铜镜中有些模糊的自己,有些恍然。
来到大晏已有几年光景了,她好像已经完全融入这里的生活,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和可以一直携手下去的人,从前种种都恍若隔世。
“郡主,郡主,郡主……”,为她整理好鬓角碎发的嬷嬷轻声唤道:“郡主,可以穿嫁衣了。”
火红的嫁衣是竹溪亲自为她穿上的,傻姑娘红着眼眶,被姜溯霜刮了鼻头,“好了,都成亲这么久了,怎么还哭鼻子。”
竹溪用力摇摇头,为她整理衣袖,“奴婢才没有哭,奴婢这是高兴呢!”
姜溯霜不再逗她,等竹溪为她戴好凤冠再转身时,却是看到长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正站在门口看着她,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娘亲。”姜溯霜轻声唤道。
宫殿外大雪纷飞,长公主从嬷嬷手里接过一件滚毛的大红披风,亲手为她披上,又仔细摸了摸她的脸颊,“去吧。”
姜溯霜心里也有些不舍,正要伸手抱抱母亲,便听她继续道:“若是不开心了,写信告诉母亲,母亲接你回家。若是受了什么委屈……”
长公主顿了顿,往她掌心塞了两张银票,姜溯霜低头一看,竟是足足两万两,震惊之余又听到她说:“这些拿着平日里买零嘴用,区区程家……母亲定然不会叫你受委屈。”
她貌美的母亲大人眼神里流露出护犊子的神情。
果然长公主还是那个长公主。
朱红的宫门外停着花轿,不过是清晨才下起的雪,竟然已经将整座皇城都掩盖住,似是劈天盖地的雪白中唯一的红妆。
宫里的人抬轿子很稳,但走的很慢,姜溯霜不是能安静下来的人,那点儿心慌在踏上花轿的瞬间就变成了好奇。
虽说今日是郡主大婚,但宫内规矩森严,外头扑簌簌落雪,只有抬轿人和随行宫女整齐的脚步声,姜溯霜悄悄掀开帘子看着外头白茫茫的一片,映着朱红的宫墙,连墙角的枯枝都落满了白雪,一路上的栏杆都系着红绸,迎接一位郡主的大婚。
不知走了多久,姜溯霜坐在轿子里昏昏欲睡,就忽听得外头竹溪小声提醒她:“郡主,到了。”
她立马醒了神,知道程隽安正骑着马在宫外等着,十分好奇他穿大红喜服的模样,但还得耐着性子按照嬷嬷教过的一步步走流程。
终于下了轿子,她盖着盖头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只听到人群很是嘈杂,隐约还听到柳初十分兴奋的声音。
嬷嬷递来红绸一角,另一头使着力气,她知道另一头是程隽安。
她原本也想同程隽安一起骑马的,但长公主考虑良多,怕路上遇到什么危险,还是叫她坐了轿子,驸马随行一侧。
于是下了轿子,姜溯霜脚还没占几步地,便又被程隽安送到轿子里。
姜溯霜被程隽安小心护着上了轿子,松开红绸的一瞬,她听到程隽安低声道:“冷吗?”
“不冷。”姜溯霜下意识回答,下一秒,便被人捏了捏手,又悄悄塞进来一只雕花小暖炉。
姜溯霜勾着唇角,把暖炉抱进怀里,正要松开红绸,就见方才塞给他暖炉的人不知怎么的半边身子都闯进了花轿里,一手半掀开她的盖头,一手扣住她的脖颈,带着清浅的梅香,偏头吻上了她的唇。
不知这书生今日怎么如此大胆,姜溯霜一阵羞恼,使劲推了推他,推不动,又伸手掐了他的胳膊。
程隽安这才松开她,为她整理好盖头,轻声低笑:“溯溯今日的口脂是梅花香。”
外头已是一阵骚动,姜溯霜只想把他推出去,红着耳根,嘴硬道:“分明是你今日用早梅熏了衣裳!”
程隽安不再反驳她,又递来一只纸包,“别饿着肚子。”
外头的嬷嬷尴尬的轻咳两声,已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却见新郎官已经扯着红绸出来,笑道:“方才程某不小心将红绸落在轿子里了,叫各位久等。”
嬷嬷尴尬一笑,又招呼迎亲队伍敲锣打鼓,准备游京,连同周围人一起,假装没看到新郎官嘴角还隐约沾着一点儿红呢!
姜溯霜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羞愤的脸上的胭脂都遮不住红。
她打开程隽安方才递给她的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刚出炉不久的梅花糕,入口绵软香甜,一早上都空空如也的胃得到抚慰。
可惜了,方才没瞧见程隽安穿喜服什么样。
京城百姓知道今天是什么大日子,来看热闹的人很多,姜溯霜只能听着声音猜测外头的热闹景象,游亲的队伍走的慢,姜溯霜起初还有些好奇,后面就差点儿睡过去了。
绕了一圈京城,再回到宫里举行仪式的时候已是黄昏,这时候场面就严肃多了,观礼的是各位大臣,程府和长公主府的亲眷,连望星和玉澜都被提前接下山,这两小子嗓门大,方才皇帝还没来的时候,姜溯霜远远的就听到他们俩玩闹的声音。
行礼的时候皇帝和皇后坐在上首,两家父母分别坐在两侧,平日里颇为傲气的贵妃今日反常的沉默,不过也没什么人顾得上她。
姜溯霜原本因为起得早,正困倦着,但方才下花轿的时候,她是被程隽安抱着走进来的,也找不知道这人拿来的这么多力气,一下子就将她的瞌睡给抱没了。
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又和程隽安互相拜了,她便被送往皇帝舅舅特地为她准备的宫殿,今晚是破格要在宫里过夜的。
至于宫里的婚宴,自是不如在自己家自在,更不敢有人拦着新浪灌酒,也不会有人来闹洞房。因此程隽安被宫女领着去洞房的时候神色清明,除了他未来的老丈人和丈母娘,几乎没人为难他给他灌酒。
似是为了给一对新人留个清净,除了廊下守着的几个小太监,整座宫殿都静悄悄的,不知什么时候停下的大雪又下了起来。
程隽安站在门前,伸出去推门的手停顿片刻,便沾了一丝凉意。
他原本想,他此生唯一珍爱的姑娘安静的盖着红盖头,坐在摇曳的红烛间,安静的等他挑起盖头。但当他进了门,发现他的新娘正偏头靠着床柱睡觉,新娘的贴身婢女竹溪,正收拾着桌子上七七八八被吃完的餐盘,他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竹溪见他来了,下意识想开口叫姜溯霜,被程隽安拦住,只好收拾了餐盘就悄悄离开,桌上只给他们留了合卺酒。
程隽安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想挑起盖头看她安静的睡脸,看她今日有多么美,却不舍得伸手吵醒她,只好坐在她身边,想等她睡醒。
好在姜溯霜睡得不熟,感觉到旁边来人便醒了,“竹溪……怎么程隽安他还不来?我都要困死了,什么时候才能睡觉?”
“等我挑了盖头,咱们喝了合卺酒,你便能睡了。”
姜溯霜听到程隽安的声音,意识到是他来了,迟来的羞涩让她有些不自在,“哦,那……你挑吧。”
话音刚落,便见眼前一片明亮,只是下一瞬便被程隽安用手轻轻掩住了眼睛,“烛火刺眼,慢慢睁开眼才是。”
程隽安耐心等她适应,掌心下的眼睫毛如同翩飞的蝴蝶,他缓缓放下手,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程隽安端来合卺酒,姜溯霜这时候倒是乖巧的喝了。
“溯溯今日很美。”
姜溯霜方才心里想着程隽安穿着大红喜服还挺好看的,这时候听到他的话才慢半拍的想起方才竹溪帮长公主带给她的话,说新郎官今日的宫门前闯花轿,差点儿整座京城都传遍了。
姜溯霜冷笑一声,“是吗?白天在花轿里没看清楚?”
程隽安老实道:“不曾。”
姜溯霜又问:“老实交代,谁教你的?”
“……书里看的。”
“什么书?”
程隽安答不出来,只能老实交代,“是大哥教的。”
姜溯霜震惊,没想到程家大哥表面上人稳重又可靠,其实是如此闷骚!
见她在生气的边缘徘徊,程隽安连忙道:“实则是我情难自禁。”
大哥是教他新婚之夜要对妻子说些如何珍重的话,只是我太想与你共度余生,在看到花轿的那一刻就想立马看到你,永远牵住你的手,将你抱进怀里。
姜溯霜不吃他这一套,将他往门外推。
程隽安可不敢反抗,只能挣扎道:“溯溯,我错了溯溯。你方才不是困了?咱们快睡吧。”
“睡什么睡!你今晚自己睡去吧!”
“啪”一声门一关,可怜的新郎官被关在了门外,跟廊边守夜的小太监大眼瞪小眼。
小太监自是不敢多说一句话,连忙收回眼神老老实实守夜。
雪越下越大,几乎看不清院里的宫灯和高大的树影。
程隽安正要委屈叫门,门却忽然开了,一只染着红色丹蔻的手将他一把扯进屋内。
又过了一会儿,殿里的灯已经灭了,院里的雪却仍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