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宥临上前两步恭敬行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沈偃步子平缓,虚扶他一把,目光落在石边那张略显狗腿的笑靥上。
裴知绥盈盈福身,“表哥怎的来了?”
难不成是觉得筵席乏闷,找个由头溜出来?那她是不是也可以一道走了?
“吃多了,出来走走。”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问季宥临:“武安侯所在的平州与平阳郡王镇守的恒州相邻,二位又是旧识,想必世子也知道许多郡王的逸闻,不妨说说。”
季宥临温和一笑,“今岁暮春时曾随家父拜访平阳郡王,裴伯父领着一行人参观院子,院内恰好植着棵梨树,伯父在树下停驻脚步,殿下与郡主不妨猜猜,这树上结了什么果子?”
裴知绥再度来了兴致,又微恼他这关键处卖关子的行径,稍急道:“自然是梨子。”
季宥临摇摇头,眼中笑意不减,“不对,树上结了个三尺高的孩儿。”
平阳郡王未及不惑就勒马封王,娶妻多年方得一子,裴知绥一听,便知世子所见的是她那调皮顽劣的小堂弟。
季宥临继续说道:“那孩子不知犯了何错,本该受罚,却为了躲罚逃到这梨树上,藏身果叶间,下人们寻了数回也还是不出一语。饶是裴伯父再温厚的性子,也不由得起了怒,停在梨树下质问孩儿:‘你这猢狲还在胡闹到几时?莫要在贵客面前丢了脸面!’家父却乐见这场面,认为孩童便该是这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那孩子扯着嗓子号:‘凭什么阿姐可以溜出去吃槐叶冷淘,我就不行?’裴伯父冷哼一声,‘有本事你便一辈子呆在树上,千万别下来,本王可欢喜你这好性情的孩儿,你一落地,本王必定亲自来迎!’”
裴知绥笑弯了腰,一手撑着石面,一手捂着肚子道:“叔父要说的必然是:‘待你下树,本王便亲自拿着藤条来迎!’”
季宥临笑着望见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打在她的面上,粉面霎时罩了一层绿光,瞧得人心情愉悦,小声道:“他说的不错......”
裴知绥笑着仰头话欲开口,就见沈偃默不作声地移到她身前,挡住那一片日影,“什么不错?”
季宥临并未察觉异样,继续道:“那孩儿继而大嚷:‘凭什么阿姐上树就能让父亲给抱下来,我上树便只能让父亲给打下来?父亲好偏的一颗心!’裴伯父冷笑道:‘你倒是好记性。’随后唤来几位下人,在树下置了炉子烤肉,肉香气混合着熏人的浓烟直冲树冠,孩儿被熏得两眼流泪,饥肠辘辘,这才不情不愿的下树,可下来后,裴伯父并未处置,吹了吹胡子便走了。”
裴知绥视线被挡,没好气地拱了拱沈偃的背,纹丝不动,她只好探出半颗头来,满面俏皮,“叔父只是嘴上厉害,心软得很,那树上如此多蚊虫,万一被咬坏了、摔坏了可得心疼。其实啊,原先我耍赖爬上树的那次,是叔父亲自将我抱下来,再去城外吃了团扇酥,方才平息一场风波。”
身前的人侧首瞥她一眼,道:“原是有郡主成事在前,方有郡王世子效仿在后。”
她悻悻地缩回脑袋,小声道:“这招对你也挺管用的。”
沈偃眉心一跳。
季宥临则笑着打趣道:“早听裴伯父说起郡主性情直爽,果真如此。”
这话说的,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转移话题道:“世子进京多日,可曾出府逛过?没有也无妨,这京中最出名的酒楼便是杏花楼,此间的乳酿鱼和单笼金乳酥皆是一绝,定要尝一尝,才不枉来京一趟!”
季宥临轻“咦”一声,问道:“郡主长居深宫,竟也对宫外的事物如此熟悉?”
她眼神顿时飘忽不定,倏地又来了精神,解释道:“表哥与晏表叔常常进宫给太后请安,每次都会同我讲些京中逸事,我虽在宫里,对宫外亦不陌生,表哥你说是吧。”
袖口忽地被一只爪子拉了拉,沈偃垂眸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将袖子抽出,淡淡道:“孤常在宫内外走动,听闻世子与晏三公子相熟,晏三行事随心,常有冒犯之处,还望世子多多包容。”
席间的晏三猛的打了个喷嚏:是谁在骂老子?
季宥临笑了笑,“我与晏三公子只是今日恰好一道进宫罢了,算不上相熟,殿下言重了。”
旋即一愣,太子几乎在筵席开始时才到的海棠苑,比他晚了半个时辰,竟然也知道他们一道进宫。
太子此人,恐怕不像外人所说的那般不问世事。
正说着,小径上出现了一位年纪稍长的太监,裴知绥一眼认出那是太后身边的刘公公。
刘公公上前见礼,便提醒他们出来的时辰有些久了,筵席即将散场,武安侯正等着世子回席。
太后遣刘公公来传话,言外之意是让裴知绥也跟着一起回去,可她一惯不喜那等严肃的场合,只说自己想四处转转再回宫。
刘公公不好阻拦,便带着季宥临先走了,池边只剩裴知绥和沈偃,其余的宫人都默默退到石径入口处。
她想起方才沈偃的见死不救,有些负气地坐回石面上,问出困扰她已久的疑惑:“表哥向来不喜这种筵席,为何今日来了?”
沈偃默默看了她一眼,她方才站着时并未察觉,此时视线矮了一截,目光落在他袖中白皙的指节上,这才看见他指间夹着一个小小的玩意。
他摊开掌心,是一只玉雕的小小狸奴,狸奴懒洋洋地端坐着,尾巴上扬,神情慵懒高傲,像极了它的主子。
裴知绥惊喜地大呼:“这是小七!表哥竟然将小七刻了出来。”
小七是长庆宫养的狸奴的名字。
她伸手接了过来,小小的玉件被沈偃握久了,不知不觉便同他掌心的温度一致,裴知绥拿着那枚暖玉一阵细瞧,越发觉得沈偃雕工了得,连小七的毛发和爪子都惟妙惟肖,她越瞧越欢喜。
她将‘小七’放在胸前,轻轻俯身笑道:“劳表哥费心,这枚玉件我很喜欢!”
沈偃垂眸盯着她露出的一段修长白皙的颈,沉思许久,轻轻将掌心覆在她发顶,手指轻轻抚过,转瞬即逝。
他的气息如一阵风吹过山间青松,带来沁人心脾的凉意,裴知绥怔怔地抬眸看他,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似乎,沈偃一直都有随手送她礼物的习惯,虽都是些小玩意,但大都是他亲手制的,裴知绥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摆放在妆奁底下。
就如那把镶了玉的金柄匕首,数次救她于危难之间。
沈偃收回手,转身淡道:“回宫吧。”
*
宫道上,裴知绥的心中忽地觉得一阵烦闷,直直盯着沈偃的衣角,随后又将宫人们遣走,乌泱泱的人群瞧得他心烦。
沈偃停下脚步,问道:“你还要盯孤多久?”
裴知绥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表哥身边,可有一位叫雁六的侍从?”
前世临死前,雁六不仅知晓她射艺精湛,还帮着她杀谢云湛,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裴知绥会骑射一事,宫中从无人知晓,婚后她鲜少出府,就连谢云湛也不知这一点。
知道的人,就只有教她的沈偃,还有不学无术的晏三,而前世晏三早早便随沈偃死在边疆。
可,沈偃当时也死了。
因此有这一问。
沈偃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道:“没有。”
裴知绥“哦”了一声,心绪不宁地抬起头来,才发现他们不知不觉间已行至御花园,不远处有一行人正缓缓朝这边走来,她心一惊,环顾四周后,果断拉着沈偃往假山后躲去。
出现在此并且排场这般大的,约莫是陛下的哪位嫔妃。
裴知绥倒无所谓,但沈偃身为太子,虽自小养在皇后膝下,却与皇后并不亲近,猝然出现总有不妥。
沈偃默不作声地由她拉着自己,藏匿好后,也不急着将袖子抽出来。
假山高大挺拔,旁有湖水,湖中央设有凉亭,完完全全将两人的身影遮住,裴知绥还十分好奇地从石头的缝隙往外瞧,喃喃道:“居然是皇后,她不是病了么?”
沈偃身形一僵,附身顺着那道缝隙望去,凤袍翠冠,确实是皇后没错,皇后此时只带了一位贴身近侍,其余宫人皆停在不远处。
像是有话要说。
裴知绥正聚精会神听着那头的动静,忽地一片衣袖扫过发顶,眼前的日光一暗,浑身被沈偃的气息笼罩着,她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
于是直起身,发顶猛的撞到什么,发髻上的金钗松动,摇晃着坠落地时,被沈偃稳稳接住。
她被吓得后退半步,要知道这假山虽高,却与凉亭相隔不远,细微动静都会惊动那头的人,遑论发钗落地的清脆声响。
沈偃伸手扶着她的发髻,将金钗稳稳簪上,随后一语不发的继续盯着凉亭中的二人。
那一阵气息退远了些,她也缓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再度盯着那边。
有了前世的教训,她对宋皇后的一举一动都十分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