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议论声逐渐弱了下来,附耳听花苑外的谈笑声,席间许多人皆是第一次进宫,未见过龙颜,而晏三在听见那略带慈祥的妇人声时,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朝季宥临身后躲去。
团扇仪仗高举,萧肃飘飘,宫乐声直闻九天,太后与皇帝已落了步辇,有说有笑地走进花苑内。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同时偷偷将目光投在二人身后皎若朝霞的美人身上。
美人着一袭绛紫齐胸襦裙,外罩半臂纱衫,黛眉微凝,额贴火红花钿,似一道霞光猝然撞进众人眸中,满苑醉人海棠不及其万分之一。
晏三听着席间众人倒吸气的声音,不禁感慨,幸而他与这祖宗相识甚早,熟知其本性顽劣,否则也要被这天仙皮囊给骗了去。
太后不经意间扫了眼席下的反应,嘴角微微勾起,不枉她大清早命人将这猢狲提起,摁在凳上让宫人们花费整整三个时辰为其梳妆。
如此娇靥,怎不令公子倾心?
裴知绥极力按耐住打哈欠和卧睡的冲动,无力地撑起眼皮朝下边看了眼,默默给傅青棠递了个眼神:能不能来打救我?
傅青棠摇摇头:想都别想。
太后在皇帝的虚扶下缓缓落座,微笑着唤众人入席,八音迭奏,丝竹和谐,宫人们排闼直入,给席间众人送上玉馔。
玻璃盘晶莹剔透,盘沿勾勒一圈褐线,盘圈缀以靛青圈点纹,罗列百花入馔,只看上一眼便觉沁人心脾,盛夏暑气一消而散。
正此和乐融融之际,众人面上皆洋溢着笑意,苑外宫人猝不及防地通传:“太子殿下到!”
席上大多数人,尤其是金座之上的那位,统统变了脸色。
太后设宴,皇帝亲至,按理说皇后及东宫也应出席,然皇后因身体抱恙无法出席,连带着定国公府上的那几位也借口不出,与之不对付的太子却来了,多少有些令人玩味。
“啊嚏——”
众人各怀心思时,一道突兀的打喷嚏声倏地打破了现场的寂静。
太后髻上的步摇一颤,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望向下首的裴知绥,而后迅速将目光收回,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各世家公子贵女震惊诧异之时,位于太后下首的那位微偏着头,一脸肃穆地训斥道:“竟在御前失仪,还不赶紧退下!”
身后的珠珞和琇莹飞快地交换了眼神,默默决定了此次由谁来当这个替死鬼,前者屈身领罪:“是!”
众人满面感慨:郡主真是调教有方啊,不仅仪态端庄大气,内里也是个明理聪慧的。
裴知绥微阖着眼,心中不断忏悔:珠珞啊珠珞,我对不起你,改天一定给你带你最爱吃的卤荷叶鱼鲊。
除了太后,席上只有傅青棠与晏三目睹了全程,前者见怪不怪地暗自摇头叹息,后者则满脸崇拜地遥望着那位祖宗。
如此厚的脸皮,除了这位祖宗,也没别人了。
席间的小插曲转移了众人的注意,都没留意到太子已跪在御前。
“儿臣参见父皇、皇祖母。”
沈偃身着雪青缂丝云纹锦袍,腰坠白玉双鱼佩,身如深山松柏,嗓音如山涧清泉,与满苑艳色格格不入,不急不缓地流入众人心扉。
除了他的父皇。
皇帝漠然扫了他一眼,淡道:“起身入席吧。”
太子一来,宫人们便要将裴知绥原本坐着的左侧下首的位置腾给沈偃,另置右侧的位置给裴知绥,皇帝却忽地开口:“不必换了,太子坐此处便可。”
沈偃应声就座,由始至终都是那副淡淡的神情,猜不透思绪。
裴知绥抬眸看向皇帝,眸中闪过一丝怀疑。
乐工踏过飞扬的花粉,娇软的腰肢倚于风中,柔荑紧握朱弦,看得众人眼都直了。
舞毕,太后不动声色地朝下首瞥了一眼,旋即望向席间乐工,赞赏道:“曲子甚妙,跳得也好,教坊有重赏。”
随后侧身朝皇帝微微一笑,眼角堆起细微的褶皱,“近日来,陛下忙于政务,日理万机,永嘉常对哀家诉忧心,积日苦练一曲,要赠于陛下。”
“哦?”皇帝眼中甚是欣慰,笑吟吟地望向她,“永嘉既有如此孝心,不妨就让朕开开眼吧!”
裴知绥飞快地看了太后一眼,面上闪过一丝慌乱,您老人家要整这一出,怎么不提早跟我说啊!别说曲了,脑子里现在连半个乐符都没有,弹什么?!
太后慈祥地朝她点点头,言外之意:外祖母相信你可以的。
裴知绥硬着头皮起身行礼,皮笑肉不笑道:“是。”
太后果然是有备而来,眨眼间宫人们便将她往日用的月华琴搬了过来,裴知绥只得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走上前。
脑子里陡然浮现前世城楼上的一幕,她与舅舅之间横隔了粘稠的血雾、无数忠臣将士的冤魂,心脏被猛地一阵刺痛,大袖下藏着的手不自觉抚上那枚玉佩。
远处的沈偃目光骤然一凝。
“铮”的一声琴鸣,琴音如春山溪流自众人心中流淌而过,如置身一望无际的繁花原野,流经溪边浣衣的妇人掌心,汇聚成一股顽强亢奋的激流,冲入滔天江浪之中。
倏尔,玉指挑弦,琴音骤转,似有狂风呼啸而过,卷起世间一切哀嚎与凄啼,在狂风中辗转凌乱,最后被巨浪击成粉碎!
苑中一时静默无言,众人好似沉溺在方才的巨浪中,神情间亦染上了些许幽怆。
良久,席中一道响亮的掌声打破了此间静默,众人恍惚地从琴音中脱离出来,由衷地拊掌。
裴知绥的视线落在最先清醒的那人身上,看清面容后神情微愣,朝他微微点头。
季宥临最先沉浸其中,也最先清醒过来,无他,只因裴知绥所奏的正是边疆的万马奔腾、将士搏杀之景,纷飞的战火将百姓的安生日子粉碎,他先前随父从军时,深刻地体会过这一场景。
然而裴知绥久居深宫,竟将此等山河破碎之景弹奏出来,好不令人倾佩!
皇帝自然也听出来了,神色不改,掩盖住眼底的一抹情绪,惊叹不已。
“永嘉的琴艺果然大有精湛,朕心甚悦,上前来,同朕说,想要什么赏赐?”
裴知绥却有些失落,舅舅虽听懂了琴外之音,却避之不谈,一时也想不出要讨什么赏赐,皇帝见状便赏了些别的珍宝,让她回去好好想想。
各位贵女满眼艳羡,郡主盛宠不衰,果然是有些门道。
她回到席上,端起茶盏轻抿,忽地抬眸对上沈偃深沉的目光,神情微诧,正思索方才有何处行为有失,但见他似乎只是寻常一瞥,很快便收起目光。
武安侯带着世子前来拜敬,行礼叩拜后,皇帝略略扫过武安侯那沧桑刚毅的脸庞,感慨道:“朕与泾安也有十余年未见了,就连世子也这么大了。”
十年前楚哀王叛乱,宋伯庸带兵平叛册封定国公后,武安侯便被调去平州,十年未归,君臣相见,未免感慨。
武安侯温和地笑道:“陛下风采依旧,臣自愧弗如。”
太后和蔼一笑,“这便是世子了吧,上次见时还是个刚及腰际的孩子,竟已生得如此神采英拔,真是个玉树临风的好儿郎。”
说罢,她暗暗将目光飘向侧首的裴知绥,后者恍若未闻般继续品着茶。
季宥临谢礼,“太后娘娘谬赞,臣愧不敢当。”
太后又道:“世子年方几何?可有心仪的女子?若有,尽管同哀家说,哀家给你赐婚。”
一旁的皇帝不动声色地看了季宥临一眼,裴知绥则默默低头夹菜。
只听世子笑声温润,“太后美意,臣感激不尽,只是臣随父初回京城,还需花些时间熟悉京中事物。”
太后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往下一指,“世子头回进宫,想必也觉筵席乏闷,不如让永嘉领着你去这苑中四处逛逛,熟悉熟悉。”
裴知绥心中正想拒绝,皇帝却开口道:“武安侯与平阳郡王乃旧识,永嘉,你与叔父多年未见,也可同世子聊聊你叔父的近况。”
席间礼乐声未止,下面的众人因隔得远听不清上首的谈话,却被沈偃听得一干二净。
沈偃修长的手指紧握杯盏,骨节处微微泛白,可见其力道之深。
如此一说,裴知绥也不好拒绝,便跟着季宥临离席。
海棠苑虽名海棠,可除了这一方海棠林外,还另设了球场,是以场地宽敞,林间藏了一方乐池,离席面不远,隐约能听见丝竹声。
季宥临忽道:“方才郡主琴音令人沉醉,让臣不禁想起随父征战的日子,郡主琴艺精湛,臣钦佩不已。”
裴知绥笑了笑,只道:“不过是闲在宫中无事可做,寻些东西打发时间罢了,算不上精湛。”
若论琴艺,她的这手琴,可都是东宫那位教的。
走了几步有些乏累,她本就犯困,此时看见池边一块光滑平整的石头,左右无人,也顾不得礼数,一屁股坐下。
季宥临自小在边关长大,性情爽朗不拘小节,非但不觉此举失礼,反而觉着郡主性子直爽,更想同她多说些话。
“家父与平阳郡王交好,适才听闻郡主关心季伯父近况,臣恍然想起暮春时,随家父拜访季伯父时发生的一则趣事。”
裴知绥顿时来了兴致,本因犯困而沾湿的眼睫倏然抬起,问道:“是何趣事?”
忽然,林间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裴知绥猛不丁从石面上站起,脑中困意全无。
“孤也想听听,世子口中的趣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