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那头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
“娘娘,淑妃献的此计当真可行?毕竟如今陛下子嗣稀少,若是知道安嫔有孕,必定将她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倘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
皇后打断她,“安嫔有孕之事瞒得极深,就连陛下也还未知晓。若非本宫提前买通了太医院的黄太医,也不能得知此事,倘若被人查出来,也是本宫那位蠢妹妹做的好事,牵连不到本宫。”
淑妃也姓宋,顶着皇后的堂妹的名头,加之年轻貌美,常得陛下宠幸,行事颇为跋扈。
她入宫数年迟迟未有身孕,眼瞧着晚入宫的的新人早她一步怀上龙裔,心中自然不悦,想方设法要除去安嫔腹中还未成形的胎儿。
裴知绥身子一僵,皇后此时端坐在湖心亭中,若邀嫔妃前来闲谈,必定要经过那道狭窄蜿蜒的小径,这湖看着虽不大,却足足有四尺深。
倘若安嫔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走上小径,稍不留神便会跌入湖中,未足月的胎儿不稳,湖水的寒气入体,这龙裔定是保不住的。
她正要退出假山去报信时,却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惊呼。
声音不大,正好能飘到亭中二人的耳边。
她倏地回首,见沈偃面上风轻云淡,指了指右侧角落缩起的人影,裴知绥这才看见那里窝着个瑟瑟发抖的宫女。
她一步上前,蹲下捂住宫女的嘴,以防她再度惊扰那边的人,旋即附耳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宫女抖得跟鹌鹑似的,犹豫着抬起她的掌心,颤着手指写下“安”字。
这是被安嫔身边的宫女偷听到了皇后与淑妃的计谋。
然而这宫女显然是个不经事的,听见不该听的便忍不住惊呼。
裴知绥附耳又问道:“你的主子现下在何处?给她报信去。”
宫女颤颤巍巍地指了指她身后,她不明所以,忽地听见亭中人吩咐道:“雁六,去看看。”
又补充道:“处理干净。”
裴知绥浑身一震,低垂的眼眸微抬,对上沈偃考究的目光。
然而此时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皇后已经察觉到假山后有人,倘若发现是她和沈偃还好办,她们无凭无据,皇后不敢拿他们怎样。
一旦发现这位宫女,以宋皇后谨慎的性子,是一定会找机会灭口的。
宫廷禁苑,宫务皆由皇后负责,一个小小宫女死便死了。
思忖间,雁六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离假山仅有咫尺的距离。
裴知绥环顾四周,恰好发现身后有一条狭小的过道,过道旁恰有一方巨石围成的容身之地,她想也没想就把身下的鹌鹑拽了过去。
顺手拉了一把沈偃。
宫女畏畏缩缩地蹲在裴知绥裙摆后方,整个人被她遮挡住,约莫是看出她的相护之意,宫女下意识抱紧了她的小腿。
裴知绥:……
改日她定要拜访安嫔,瞧瞧是什么样的主子能教出这样胆小如鸡的奴婢。
雁六的脚步愈来愈近,裴知绥心中一凛,正思忖着如何应对,腰间不知何时覆上一只大手,将她往怀中一带,纤弱的身形被完全遮蔽,连带着脚边的小鹌鹑。
熟悉的冷松香气包裹着她,微诧地抬起头,两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她的心跳蓦地加快。
好在雁六并未走入小道,只是草草看了一眼便退出去,远远地朝皇后摇头。
听着脚步声渐远,沈偃倏地松开手臂,默默退出去,熟悉的气味骤然远离,倒让裴知绥心上像被猫爪轻轻挠了一道似的。
她的脑子乱成一滩浆糊,不忘将宫女捞起,踮着步子回到原来的地方。
不料御花园那头隐约传来谈笑声,又有一行人缓缓朝湖心走来,宫女看了两眼便急出眼泪,来得正是她的主子与淑妃。
淑妃和善地挽着安嫔的手臂,有说有笑地朝湖边走去,直至看清湖心的贵人后,才远远地福身行礼。
皇后笑着招呼道:“今日真是巧,本宫大病刚愈,正想出来走走透口气,见这湖中景色雅致,刚坐下呢,两位妹妹就来了,来都来了,陪本宫一道赏景可好?”
宫人们皆知,淑妃与皇后虽有着堂姐妹的关系,却不大走动,如今主动相邀赏景,真是奇了。
安嫔个钝木头没想到这一层,笑着便要走入凉亭。
假山后的宫女一个箭步就要冲出去拉住她的主子,手腕忽地被拉住,方才她抱过的大腿轻轻扫了她一眼,淡声道:“莫动。”
沈偃从她的神情中看清楚她的意图,默了默,侧开身子给她让路。
小径路窄,湖中凉亭不大,淑妃与安嫔只身入内,原先的宫人们都候在湖边,一旁走出来一位年纪稍长的太监,目光在一众宫人面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安嫔带的那几位宫女身上。
“主子们赏景,你们几位去膳房取写果子来,免得主子挨饿。”
几位宫人面面相觑,碍于这位太监的地位高,不敢反驳,只得照他说的去做。
皇后等人的目光都落在湖边的宫人身上,并未注意到假山后不知不觉间窜出来一人。
“我说呢,怎么皇后娘娘连百花宴都缺席,原来是在此地赏景品果子呢,永嘉倒是好奇,到底是何等美景能让三位娘娘齐聚于此。”
开口时,她已行至湖边,离假山有一段距离,众人的注意力不在此,便也没看清她到底是从哪来的。
淑妃与安嫔刚踏上去往凉亭的小径,被裴知绥的话吓得连忙转头,前者心虚之余勉强地朝她笑了笑,“郡主也来了。”
皇后心中一凛,连忙看向身侧的雁六,得到和原先一样的答复后才安下心来。
裴知绥轻挽一礼,“见过皇后娘娘、淑妃娘娘、安嫔娘娘。”
见她客气行礼,皇后不疑有他,温和地笑笑,“阿檀快来,让舅母看看,是不是又瘦了些。”同时暗暗朝淑妃递了个眼神,示意她随机应变。
裴知绥忍住撕破她这副伪善嘴脸的冲动,同样踏上小径,看似毫无心机地凑到安嫔身后。
“娘娘说的果然不错,永嘉郡主瞧着是要瘦了些,许是前阵子惹了风寒的缘故。”
淑妃说着说着,就要回头去拉裴知绥的手,她本就站在安嫔身侧,回身时有意无意地朝安嫔脚下一绊——
裴知绥眼疾手快地将惊慌失措的安嫔往回拽,自己反倒因此站在了小径边缘,重心一个不稳就往身后倾。
“扑通——”
安嫔焦急地看着湖面上露出的两颗头,高声喊道:“来人啊!郡主和淑妃落水了!”
皇后猛地站起,险些没站稳,方才三人挨的极近,她并未看清其中动作,只是,为何该落水的那个好端端的站着,罪魁祸首却落水了,还连带着一个惹不起的主……
四周的宫人围在湖边大喊着,却无一人会水,毕竟会水的早就被调走了……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假山后一角白袍一闪而过,沈偃本打算看准时机出手救人,没成想……
落水的两人,其中一个正缓缓朝湖边游去。
另一个胡乱拍打着水面,十分狼狈地呛了好几口水。
宫人们废九牛二虎之力才险险抓住淑妃的一只手臂,一点点往岸边带去时,裴知绥已经上了岸。
她浑身湿透,衣衫贴着肌肤透出隐隐的雪白,窈窕的曲线被勾勒出来,她却不急不慢地拧着裙边的积水,脚下积了一汪小水塘。
沈偃眼疾手快地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盖住了满园春色。
皇后见裴知绥从容地游上岸,已是十分震惊,瞧见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沈偃,又是一凛。
永嘉旱鸭子一只,什么时候会的水?!
这沈偃又是哪来的?!
她面上青一阵紫一阵的,险些挂不住,这头的淑妃也被拉上岸,剧烈的咳出胸腔的积水,半死不活又带怨恨地看了皇后和安嫔一眼。
皇后正要安抚落水的淑妃,却听见岸边的人冷淡道:“方才种种,淑妃娘娘想必心中有数,我这便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道与舅舅,让他来拿个决断。”
其他人不知道,淑妃心中可是清楚得很,方才裴知绥拉了一把安嫔后,本是要落水的,没成想落水前还将她拽了一把,两两成落汤鸡。
淑妃猛烈地咳嗽几声,胸口起伏着,狠狠地指向裴知绥离去的方向,“她、她、她还敢恶人先告状?!”
身后的安嫔眼神一黯,策划这一切的分明是淑妃,若不是永嘉郡主出手相助,此刻落水的便是她,还有她腹中的龙裔……
原来是冲着龙胎来的。
好一对伪善恶毒的堂姐妹!
她后退几步,屈身道:“淑妃姐姐落水受了惊吓,还需赶快回宫修养才是,妹妹这就去回禀陛下,为姐姐做个见证!”
皇后面色大变,这分明是要去告状啊,伸手却没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安嫔离去的背影。
良久,她垂眸冷冷看了淑妃一眼,“愣着干嘛,还不赶快将主子扶回宫去!”
真是废物,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随后若有所思地望向裴知绥二人离去的方向,理了理裙裾,蹙着眉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