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虽然已经完全升起,宫中却依然亮着灯火,荧荧烁烁地暴露在青灰色的雾霭中。
早早离巢的鸟雀们叫声清丽,娇小的身影很快融入柔和的晨光,无影无踪。
宸枢殿内,忽然传来一道刺耳的锐响,几乎划破晨间的清静。
站在门口执勤的宫人们相互看看,大气都不敢出。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遇到陛下发这么大的脾气。
宸枢殿的地板上,是碎裂一地的白瓷茶碗,周广面上还带着残余未消的怒意。
“真是岂有此理!”他喝道。
竟然有人玩弄心机到自己头上来了。
廖石磊恭敬地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向皇帝禀报道,“除了这几份涂改了原题目的卷子外,臣在考场巡视时,也注意到了一些神情异常焦虑慌乱的考生。”
“按道理来说,即使考题的数量临时有变;但由多变少,就算是有所疑虑也不该如此惶惶不安。现在想来……”他顿了顿,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恐怕是共犯也未可知。”
“先前的题目也是朕亲自选出来的,”周广沉吟着,语气里隐隐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早在数月以前,朕就将会试的题目封于密阁当中。”
他拧起眉,面色阴沉得仿佛能够滴出水来。
“尤令贤,即刻传掌印使林韬入宫!”皇帝厉声道,此事绝不可姑息。
立在旁边侍候的大太监喏了一声,快步出门去吩咐手下。
周广深吸一口气,平息自己胸腔内的怒意,再度看向桌上的试卷。
“廖大人先起来吧。”半晌,他才不冷不淡道。
有皇帝开了金口玉言,廖石磊这才从地上站起,不小心从袖中又掉出一个卷轴,和呈上去的那些没有丝毫分别。
“怎么,”周广居高临下地睨道,“廖大人还藏了宝贝?”
廖石磊双手呈上,缓缓将其摊开。
“又是一个涉嫌舞弊的考卷?”周广大概瞥了一眼,能够看出来这和自己桌上压着的试卷一样,都是今年春闱策论的卷子。
“并非。”廖石磊低头颔首,“此乃臣与阅卷官们共同评级时出现较大争议的一份卷子,臣不才,还请陛下定夺。”
“哦?”
周广在位多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连翰林众多学士都拿不准主意的时刻,原本的愤怒也被一股好奇压过,“那便让朕来看看。”
将卷轴展开,入眼便是一丝不苟、横平竖直的方块字,令人初印象便感觉到赏心悦目。
周广拿起试卷,细细读来。越是看得仔细,他的眉尾便上挑得越高。
前不久,自己刚和时予谈论了前朝屯戍制的起源,又因为了解到江南的旱情,以及迟迟没有人提出有用的策略,这才临时决定改了原本预定好的题目。
屯戍制大力助长了土地兼并的风气,是门阀士族兴盛的源头……想到前朝便是因为这一点才加速了自取灭亡的进程,周广的眼眸不由得深邃起来。
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让这些膏粱子弟败坏他的江山。
周广作为前朝的将军,对前朝皇帝那份迫切希望通过改革扭转国家命运的决心深有共鸣。
然而,他亦深知,那些零星的改革尝试,终究只是隔靴搔痒,难以撼动根深蒂固的积弊。
即便偶尔能激起一丝涟漪,也很快被强大的保守势力所平息,国家依旧在衰败的轨道上渐行渐远。
甚至越是改革,国力就被消耗得越快。在他揭竿而起之前,整个国家已经站在了灭亡的悬崖边缘。
但周广,他誓不让自己的王朝重蹈覆辙。在他内心深处,描绘着一幅宏伟的蓝图——他要引领这个国家,走出阴霾,迈向光明。
因此自登基以来,他选贤举能,广开言路,就是为了能够汇聚起来众人的力量,推动着整个国家一起向前走,走在光明灿烂的康庄大道上。
好不容易经过前面几年的改革,豪门世家势力的力量逐渐被削弱,百姓们安居乐业——整个大燕都呈现出欣欣向荣之态。
正当周广踌躇满志,欲进一步瓦解门阀垄断的坚冰,引领国家迈向更深层次的变革之际,他发现自己犹有许多忧患——
改革如巨船,非一人之力所能驾驭,亦非闭门造车所能成就。
真正的变革,需汇聚四海之智,广纳天下英才,让新鲜的思想与沸腾的热血,如清泉般注入机体,方能激发其前所未有的活力与创造力。
如今,看到手中试卷上的铿锵字句,周广忽然和对方产生了一种心灵上的惺惺相惜。
他现在缺少的,不就是这般人才?
周广抿唇不语,心中涌起想要大展拳脚的冲动。
这股激情,和自己曾经骑着高头大马在战场上厮杀的心境一般,令人斗志昂扬。
坐在下面的廖石磊敏锐地感受到皇帝情绪的转阴为晴,适时地开口道,“陛下,众阅卷官对此卷的争议颇大。一审中,此卷被判为中下品……”
听到他的话,周广下意识地去看卷尾处的评判标记,果不其然是密密麻麻的下等记号,又微微蹙眉。
虽然该考生的论点的确是和大燕目前的政策有所相悖,但单论文章而言,虽不是雕文织采的一流水准,却也鞭辟入里,字字珠玑。
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是下等。
“那爱卿以为如何?”
身为皇帝,他将情绪掩饰得精妙,反问道。
廖石磊拱手,认真地分析自己的看法:“依臣以为,此文虽不十分完美,但也算得上言之有物……此卷可为中品。”
虽然皇帝透露出了兴趣,可廖石磊毕竟纵横官场多年,知道话不可说得太满。
“以前怎么没见过此人的文章……”周广对着卷子沉吟。
“陛下的意思是?”廖石磊有些没明白。
按道理科举糊名,谁也不知道手上的文章属于何人。
难道是皇上在试探他徇私?
君心难测,纵是廖石磊也不敢保证自己能一直得到皇帝信任。
“怎么?难道这人以前没有参加过科考?”周广面上反而比他更不解。
“不瞒陛下,臣在监考的时候便偶然看到了这份卷子,”廖石磊低眉,还是决定一五一十将知道的都说出来,“能够著出这篇文章的,恰是臣之前与陛下提起过的那名年轻人。”
周广默然,这才反应过来,此次科举阅卷已糊名了,但他倒也没计较廖石磊阅卷时认出这份卷子的事情。
左相是他的人,原本便是替他寻访人才,防止明珠蒙尘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只是他原以为能够写出如此沉稳方正的字迹的人,至少也是身经百战,而立之年的老练举子。不想,竟然是只有十九岁的崔明安。
十九岁,既保持着少年人的锐利锋芒,又不失踏实严谨。
“爱卿,”周广忽而笑道,神色舒展,“你当真是给朕举荐了一个好人才啊。”
“陛下,掌印使林韬到。”
气氛正缓解些许,尤公公就将人带到了。
“微臣给陛下请安。”林韬大气都不敢出,因为来得匆忙,官袍下摆全是没有来得及烫平的褶皱。
“此次会试策论题目,可是由密阁全权负责?”周广身居高位,声音又低沉下来,显得分外威严。
“是,是。”林韬头低得更深,几乎要弯腰跪倒在地上。
周广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抬手将桌上的镇纸直接砸到林韬的身侧。
“陛、陛下!”林韬瞬间跪倒在地上,浑身抖若筛糠,噤若寒蝉。
即便现在已经是初夏时节,但他身上渗出来的冷汗也足以将后背打湿。
“大胆!”
天子一怒,似有雷霆万钧之力。
“此次会试题目泄露,作为密阁掌印使,你该当何罪?”
“这不可能!”林韬听到这么大的罪名扣在自己的头上,激动起来都忘记了害怕,声音发着抖但却十分刚直,“陛下,密阁管理一向森严,绝对不可能出现纰漏啊!”
坐在旁边的廖石磊,眼观鼻鼻观心,一语不发。
“若非从密阁这里泄露,那还有什么地方有机可乘?”周广冷冷地质问道。
林韬面色苍白,冷汗大滴大滴地落在地板上,宸枢殿内,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清楚。
门口忽然传来异响。
“什么人?”周广鹰眼看去。
最是灵活的尤公公早已健步上前,拉开大门,狠狠地将在外面偷听之人揪了出来。
他像是猫捉老鼠一般,提溜着一个瘦弱阴柔的小太监,按住他跪下。
当场被抓了个正着,小太监慌乱中不停地求饶,尤公公只一眼便回禀道:“陛下,这是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小朱子。”
“鬼鬼祟祟的,竟敢擅听宸枢殿议事。”周广很是生气,“尤令贤!把他给朕拉下去,务必让他一五一十地吐干净。”
“遵命。”
虽然他并没有明说要拉到哪里去,但尤令贤心知肚明。
陛下今日是气极了,显然是要将对方送到幽刑司里拷问——那里头可是积累了前朝宫中数不尽的残忍刑罚。
单是走进去看一眼,心理素质弱的人都要做上几天几夜的噩梦。
尤令贤看看手里已经吓得没了血色的小太监,恐怕都用不上几招,对方的前半生都能抖落干净了。
不出一会儿,尤令贤便得以回话。
原是廖石磊今晨进宫时,匆匆忙忙,被在上书房途中的太子殿下恰好见到,心生好奇,便派了小朱子来探听一二。
“好奇?”周广冷笑一声,“他倒有胆子来探听朕的事情。”
尤公公犹豫着再次开口,“方才奴才也见了御书房里的宫人……据说数月前,太子殿下曾两次来到御书房求见陛下,不巧陛下都不在;太子便派了小朱子进去送了些亲手做的糕点。”
周广的眼眸更加深邃,若是他还看不懂太子的心思,那就说不过去了。
数月以前,自己正在准备策论的考题,虽然没有与人商讨,但题目无非就出自他平日的所见所思。有心之人光是窥视御书房的篓中废纸,便能猜出他出题的倾向和偏好。
“陛下……”廖石磊的神情和他一样严峻。
“据臣所知,国舅的长子郑南枝,也参加了此次春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