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清晨,雄鸡尚未啼晓,天边只余晨光熹微。
趁家人都还在房中安睡,姚泰悄悄起身,披着朦胧的雾霭,独自唤了车夫,坐上车就出门了。
昨日春闱总算是大功告竣,皇上特别休了几日的早朝,使他们得以专心阅卷大事。
身为翰林院里一个七品微末之臣,姚泰素日里都默默无闻地勤勉于案牍之间。
这还是第一次有荣幸得以被擢为会试阅卷官,不免心潮澎湃,难以自禁。
于是不等天大亮,他便急性地来到了文华殿。
等到了殿中才发现,自己竟然是第一个过来的。
果然还是太心急。
姚泰按照事先安排好的位置,坐在长桌旁耐心地等待。陆陆续续有阅卷官走进殿中,几名认识的同僚还与他打了招呼,寒暄几句。
左相大人廖石磊作为本次会试的监试大臣,身着全套官服立在殿上,格外严肃:“诸位为国选材,当秉公持正,勿使遗珠之憾。”
左相声线浑厚,加之殿内烛光摇曳,与窗外渐明之天色交相辉映,更添几分庄重。
姚泰心下一震,更是决心耐心审阅,力求公正无偏。
廖大人一招手,殿后几位专门负责保管试卷的官员,将卷箱吭哧吭哧地搬到桌子的最前面,请示道,“大人,请您检查。”
廖石磊的眼神快速扫描整个卷箱,封条十分完整,没有被打开的痕迹,便点点头。
“可以开封。”
得了指示,收管官小心翼翼地将卷箱打开,把一捆捆整齐的试卷先叠放在桌子上。随后又分别按照阅卷官的官职大小,一份份地分配到每个人的手上,确保每个人所负责的卷子都是定量的,不多也不少。
待所有人的手上都拿到了卷子,收管官便退下了。
“诸位大人可开始阅卷了。”廖石磊也准备从殿中走下来,一声令下,众官员们便认真地开始看自己手上的卷子。
似是与京中阅卷严肃的氛围相互映衬,泗州城内,崔氏茶行布置得焕然一新,仔细一瞧,里面还挂了许多保佑高中的香囊。
“这不是王大人嘛。”
流华原本正在门口随手清理杂草,眼神极好地辨认出了路那头的来人,便站起身,扬声招呼道,“大人!要不要来铺子里喝杯茶?”
王钊今日没有穿着自己那身浅绿色的官服,而是换了茶褐色的圆领袍,倒也减少了那份刚正不阿的锐利,衬得整个人温润如玉,君子无双起来。
听了她的招呼,王钊心里有些不知所措。
原想着为官公正,是不是不应该私下和公案当事人来往过密,但还没等想出个所以然,也不知怎得就这么顺着这崔流华的话,神情淡然地走进了崔氏茶行。
“家里可是有人去科考了?”他进门,环视一圈,找了个话题。
不得不说这些装饰,一眼便能够看出来布置者的用心。
不但柜台后贴了一张文昌帝君的画像,梁柱上、货柜边都随处可见吉祥物件。
“是,大人好眼力。”流华莞尔一笑,洗净双手奉上一杯茶,“家中兄长进京参加春闱,所以才特意为此祈福。”
见她说话行为无一不礼度严谨,和自己遇到的其他生意人相较,不俗气谄媚,王钊不免有些另眼相待。
都说做生意的人,身上免不了会带些商门禄气,俗不可耐。但这崔氏茶行里,无论是人还是环境,倒令人耳目一新。
空气中漂浮的淡淡茶香、在耳边萦绕的琴音妙曲,还有……
但若说她似深闺淑女也不贴切,她明显更为自由。
他轻啜一口手中的清茶,发现味道和自己喝过的所有茶都不一样,眉头一挑。
注意到王钊的神情变化,流华解释道:“这是产自云戎的香叶茶,不知合不合大人的口味?”
“你们茶行还和云戎做生意?”王钊没想到,在吴郡一个小小的茶行,竟然还和几千公里之外的边疆通商。
本朝律法虽不禁止小民经商,但江南到云戎的商路利薄而险重,哪怕是那些豪商也不愿冒险。
“那是自然。”流华笑笑,并不遮掩,“如果不从冒险云戎收购茶叶,我们如何抗衡那些有权有势的茶行。”
王钊没有再说话,他知道专门给皇室进贡茶叶的权商,多也是背靠豪门望族。
所谓的名门望族厌弃商贾,不过是针对那些有碍他们牟利的庶民商道罢了。
“你还会写字?”他有些惊讶地看向流华,对方正在另一边低头写着什么,字迹清秀。
一般商贾之家的女孩,顶多识得账册数字,以助家计耳,少有会写得一手好字的。
“这有何惊讶的?”流华神态自若,仿佛他大惊小怪了。
王钊垂眸拱手,低声道,“是在下失礼了。”能够熟识写字还不觉稀奇,说明此地文风昌盛,教化普及。
流华继续在纸条上自顾自写着,庙里的老和尚说,必须要以一颗虔诚之心发愿,方才能得偿所愿。
她所愿所求,不外乎是求得二人平安顺遂。
唉,若是考不上,也无妨,总归还会有机会嘛。
转眼就快到了晌午,姚泰几乎是阅卷到头晕眼花,不得不抬手按按自己的两侧太阳穴。
昨夜他刚训诫了幼子课业,叱责其写字浮滑不踏实。
未料今朝阅卷之时,多见卷面字迹凌乱,犹如狂草飞舞,难以辨识。也不知是因为过于紧张有失分寸,还是幼年没有打下好的基础——总之对他作为阅卷官而言,都觉不被尊重之感。
姚泰年岁已不小了,久在案牍中劳形,眼神也不像年轻时那么好使。有些字迹实在是辨认无能,便都给他们标上四等下品符号,传递身边另外的阅卷官来阅卷。
如此循环,每一名考生的卷子都会轮转一圈,让每一个阅卷官都有机会评判。
他刚看完一张满是墨团的卷子,心里更是烦闷。
随手拿取下一张试卷,忽而眼前一亮。
只见此生字迹端正,虽称不上有颜筋柳骨的大家风范,但胜在每一个笔顺都四平八稳,每一个字都大气敦厚;卷面也干净整洁,让阅卷的人不用费力去辨认内容。
初印象不错,但他细细读来,却发现此生观点实在张扬,甚至有些离经叛道。
再三思忖下,姚泰还是遗憾秉公,便给了中等偏下的记号。
卷子不知轮转了几圈,基本上都已经被批改完毕,但端坐首座的廖石磊却发现在自己总核的一堆卷子中,并没有出现崔明安的那份。
他不动声色,起身巡逻,从另一堆落榜的试卷堆翻找起来。
好一会儿,才看到崔明安的卷子,上面的批注评价符号多是中下等;必然是无缘殿试的名次,故而不在被他总核的名单之内。
“廖大人,”另一位首席阅卷官来了,见他对着一堆落榜卷沉思不语,便好奇问道,“这是在看什么?”
“你看看这份卷子。”廖石磊将手中的试卷递了过去。
这是遇上熟人了?
阅卷官心有疑虑却不动声色,和他一起细细品读。
“啊呀,”读罢,阅卷官不由得拊掌而笑,“此子颇有改革锐气,实在是后生可畏。”
当他翻过卷子时,不由得神色一变,只见纸上密密麻麻写的都是下等的批语。
“这……”
首席阅卷官只负责查阅同一份评价等级悬殊过大的卷子,所以他对此毫不知情。
“此子胆大心细,也能提出相应的政策,如此低的成绩……”廖石磊捋着胡须,似笑非笑。
崔明安虽只是一介年轻书生,却意外地能够和陛下的心意相通,实乃难得。
“但其观点过于激进,锋芒太露不是一件好事。”首席阅卷官凝视着卷子上的等级,面露难色。
试卷评定并非儿戏,即使他自信这份卷子才华横溢,但将其从中等改到上等容易,若是要从五品下等改成上等,纵使是有他出面,也难以做到。
何况稍有不慎,还会被怀疑有作弊包庇的嫌疑。
“有锋芒不正是少年意气的体现?”廖石磊拍拍他的肩头,“吾辈皆已至暮年,此等壮志豪情之言,恐难再启于齿。而大燕,还需要此等朝气蓬勃的才俊啊。”
阅卷官微妙地从话里听出来他的态度。
倘若左相肯出面,即便是一纸落榜之卷,亦并非没有跃然金榜的可能。
权势之下,世事皆可颠倒,用在正确的地方可惠及贤才,否则便是徒增朝堂之腐。
阅卷官将自己手中的卷子,轻轻放到另一边。
虽是看完了崔明安的试卷,廖石磊又随意翻了翻其他落榜生的卷子。
若说成功的卷子都有共性,那么落榜的卷子就各有各的风格了。
看到某位考生在卷子上连片的涂改,廖石磊本不在意,不过是作文前未打草稿罢了。但当他定睛一看,发现未被完全涂黑的修改处,别有端倪。
被涂改的,正是之前并未被换掉的策论题目。
这一眼犹如暗流涌动中浮现的礁石,猛然间触动了廖石磊心中的警铃。
他心中一凛,思绪如电,迅速回溯至那日的场景。
彼时,宫中急令骤至,更换考题,此举突如其来,引得众人措手不及。
廖石磊推测,或有那么几位考生,在慌乱之中未及细审题干,仅凭往昔苦练,不假思索地于纸上挥洒,将早已烂熟于心的文章开篇倾泻而出,浑然未觉题目已悄然更迭。
他又继续翻了翻,重点看那些在开头处有大片涂改的卷子,发现这样的考生并不是唯一。
廖石磊面色沉重,这显然是一场有组织的舞弊案。
甚至于,试题泄露的严重程度,比普通的夹带小抄作弊要更加骇人。
近年的会试策问都是由皇帝亲自拟题,经过层层密封才送到考官们的手里,中间的保密程序无一丝漏洞。
但凡哪个环节出现了差池,都会有无数人头落地。
廖石磊合眼片刻,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轻轻放下手中落榜生们的试卷。
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哪怕没有早朝,自己也要进宫面圣。
昨晚一口气给前面都加了标题,结果把更新时间一统了(。但是有了标题清晰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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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阅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