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宫中的变故并没有影响到城里的平民百姓。
直到房外鸟鸣清脆,透过薄窗传入耳中,扰得崔捷音眉心微蹙,她才悠悠醒转。
昨夜一场大考,耗尽心神,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回房后不及更衣便沉沉睡去。
谁料这一睡竟从夕阳西下到晨光乍现,五六个时辰一晃而过。
崔捷音抬手,指尖略带僵硬,轻抚腹间,里面早已空空如也,饿意汹涌而至。
说起来,现在会试已过,便只剩下殿试了,崔捷音掏出钱袋子仔细数了数,扯着嘴角笑笑。
她最好还是早点从金台书院搬走,不然钱袋子可遭不住。
当然,眼下还是紧着五脏庙为先。
忽然怀念起咸香的大饼,收拾一新的崔捷音沿着日渐熟悉的长街向前走,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
一贯做生意早起晚回的赵二竟然不在?
“大娘,”她冲在旁边卖碱水粽的阿婆问道,“之前一直在这里卖炊饼的赵大哥呢?今日怎么没来摆摊?”
阿婆一边将锅里的粽子摆放整齐,一边摇头道:“哎哟,不知怎的,赵二这三日都未见踪影了,兴许是去了别处谋生吧。”
崔捷音闻言,眉头微蹙,虽觉有些奇怪,但想到赵二本就是从老地盘换到此处摆摊,若是寻得更好的客源,换地也是常事。
只是想到他手中还借着书院的书,崔捷音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暗自思忖,摊贩本就流动性强,如今要在这京城中寻一个走街串巷的小贩,恐怕不是易事。
“崔公子,”阿婆见她在摊前驻足出神,便笑着招呼道,“既然春闱已毕,不如吃个粽子、尝块年糕,讨个‘糕粽无忧’的好彩头!”
听闻此言,崔捷音不禁莞尔,心中几分欢喜,随即掏出些许碎银,买下一个缠着红绳的精致粽角。
那粽子小巧玲珑,捧在掌心刚刚合适,颇具匠心。
只是这价钱,较之赵二家的炊饼,倒是贵了几分——想来精致的确需要代价。
怀揣着新买的早点,崔捷音的步伐也轻快了不少,心情随之明朗起来。
刚走到街巷尽头,准备转回书院时,远远瞥见一匹高大威猛的白马疾驰而来,带着一股来势汹汹的气势。
马蹄重重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声响,激起的尘土四散飞扬,毫不留情地迷了行人的眼睛。
马上的骑者看上去年纪轻轻,眉宇间却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慢与不屑。一身精致的骑装,衬得他愈发显得富贵非凡。
对方手握长鞭,鞭子呼呼作响,每一下都精准地落在烈马的侧身,马儿随之嘶鸣,四蹄如风般掠过青石板街道。
周遭的摊贩与行人见状,无不惊慌失措,纷纷闪避,唯恐那铁蹄突然踩在自己头顶。
摊位旁边,几声瓷器摔碎的脆响伴随着行人的惊叫回荡在市井间,马蹄所过之处,这片繁华的街市也因他的到来变得狼藉不堪。
一位挑担卖果的老妇,本就步履蹒跚,正寻着合适的摊位安身,猛听身后马蹄声近,不由吓得手足无措。还未回神便失足摔倒在地,担中的李子顿时四散滚落,有的被践踏,有的被路人慌乱间踩碎。
丰盈的汁水飞溅,落在青石板上是触目惊心的殷红。
崔捷音见状,动了恻隐之心,顾不得手中的粽角,急忙上前帮忙拾起落地的果实。
“哎哟,”老妇没想到会有路人帮忙,双唇嗫嚅几下,冲着她感谢道,“真是谢谢你了。”
崔捷音摇摇头,轻轻笑了笑,将尚完好的李子拢作一堆,一颗颗小心地放回担中。
周围的行人见此情景,也有好心人加入其中,愿意一起帮忙这些受害的商贩。
不一会儿,老婆婆散落的李子便被收拾干净,虽有些损失,却也勉强挽回了一部分。
“好心的公子,你拿去吧。”老妇的眼眸里闪烁着感激的泪花,她捧起一把鲜红的李子装在袋中,就要塞给崔捷音。
“我还是付钱吧。”崔捷音笑笑,伸手摸向自己腰间的钱袋。
自己还没穷到需要占人家老婆婆便宜的地步。
她一只手接过那满满一袋李子,另一只手将几枚铜板递过去,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侧悄然靠近的身影。
正当她收好袋子时,突然看到有人伸手直接从袋中拿走了一颗李子,动作竟毫不避讳。
崔捷音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抬眼看向那个湖绿色的身影。
“……好巧。”待看清来人后,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许少权笑得满不在乎,手里举着那颗鲜红的李子,仿佛这行为理所当然一般。
崔捷音简直怀疑许少权在京城有一万个分身,不然自己怎么又遇见了他。
难道身为掌柜的,就可以每天到处闲逛,不用管自己的店铺吗?
“不巧,我是来催债的。”许少权手里摩挲着圆润的李子,隔着果皮都能感受到其中丰富的汁液。
崔捷音顿时满头黑线,少见地有些尴尬。
上次他们见面时,她曾信誓旦旦地说要第二天结清房费,结果却因为各种事情耽搁了,最后没能履行承诺。如今被对方当街堵住,的确有些不好意思。
卖李子的老妇见那位仗义相助的公子脸上微微泛红,也有些不忍心。
没想到这位公子风度翩翩、眉眼如画,却过得这么窘迫,连债主都亲自上门了,自己哪里还好意思收他的钱?
她出门卖李子,也是因为家中的树每到成熟的季节,便硕果累累压弯枝头。反正家中吃也吃不完,倒不如上街卖了,还能换来几两碎银。
想来比起他,还是宽裕一些。
“公子,”老妇扯扯崔捷音的衣袖,将手里的钱强硬地塞了回去,“我这李子本来就熟透了,更何况又被那纨绔的马吓得在地上这么一滚,也卖不上什么好价钱了。公子倒不如直接拿去吃了,再不要给钱。”
崔捷音知道对方是误会自己了,可导致误会的始作俑者又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戏,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能解释清楚。
她看看手心里被塞回来的铜板,顺便抬头瞪了在旁边的许少权一眼。
“阿婆别紧张,我是玩笑而已。”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眼神,许少权这才开口,状似好心地将她手里的钱拿给对方,“您就收着吧。”
卖李子的老妇看看他,又看看崔捷音,有些无措,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收还是不收。
为了打破这令人尴尬的局面,崔捷音赶紧转移话题,刻意道:“说起来,刚才那人骑马纵横街市,谁家这么大胆子?”
“还能有谁!”老妇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叹气道,“就是郑家的大公子呗!”
见崔捷音一脸疑惑,老妇继续说道:“此人年纪轻轻,却是京城里最有名的纨绔子弟,每天清早从秦楼楚馆里出来,打马回府,根本不管这里是不是闹市!今儿个我算是走运,要是不小心被那马蹄踢上一脚,我这把老骨头可就完了。”
崔捷音皱起眉头,想起方才所见马上之人肆无忌惮的模样,不可置信,“行事如此嚣张,难道没人管吗?”
一旁的许少权冷笑一声,也加入了对话:“管?谁敢管他?”
这下崔捷音是真有些惊讶,没想到许少权的语气里竟也带着不满,显然对郑家大公子也有积怨。
“他的来头很了不得吗?”崔捷音问道。
城中可是有皇帝明令禁止纵马的,那纨绔子弟的来头再大,总不能无视京城的管理制度吧?
“人家的背后,可是有皇后娘娘撑腰呢。”许少权阴阳怪气道。
老妇也连连点头:“前些日子,郑大公子当街用马鞭伤了人,可衙门也只是关了他半日就放了。你们可得小心,别惹了这位公子。”
崔捷音听后,心中一动。
郑家与皇后有关系……这么说,这位纨绔子弟是国舅家的公子了。
她回忆着刚才那人的长相,年岁看起来不比自己大几岁。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郑南枝——皇后娘娘的亲侄子,应该和她参加了同一场春闱考试。
“唉……”
老妇忽然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充满怀念,“原本也不是没人能管,若是平官长公主还留在京中的话,必然……她是最见不得这些纨绔子弟在大燕横行霸道的。”
“平官长公主……”许少权重复道,莫名看向自己身侧的崔捷音。
平官长公主,封号“平官”,正是因官州府之役得名。她是当今圣上的嫡长姐,却不是个柔弱的闺阁女子,而是大燕历史上战功赫赫的一道人物。
当年,是她毫不犹豫地披上铠甲,跨上战马,追随陛下亲征沙场,巾帼不让须眉,为建立大燕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
在她最辉煌的一战——十几年前平定官州府叛乱时,更是没有动用一兵一卒,凭借智慧与胆识,单枪匹马解决了这场危机。
她最见不得那些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曾在京中多次出手惩治贵族子弟,即便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也毫不在乎。
皇帝对这位长姐更是全心全意地敬重,凡是她所为,陛下从未有过阻拦,甚至十分支持。
然而,命运虽然眷顾她的战场,却未能庇佑她的女儿。
公主的独女自幼患有顽疾,心脉虚弱,据宫中的御医断言,这孩子恐怕难以活到及笄之年。纵使长公主驰骋疆场、智勇无双,却在这件事上无计可施;寻遍天下名医,找尽天才地宝,只为让女儿能够稍微好过一些。
几年前,她听闻江南有一位不出世的名医,尤擅治疗疑难心疾,便毅然带着女儿移居南方,此后便极少回京。
崔捷音在脑海中回顾着关于平官长公主的种种传闻,心中不免有些落寞。自己从小生活在江南,可以说是听着长公主的传奇故事长大的。
这位女子的人生经历,是无数少女梦寐以求的理想。
可惜,崔捷音至今没有机会亲眼目睹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