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知道自己说中他的心事,心中叹息一声,垂眸避开他的触碰:“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李怀素替他掖好被角,只做无事发生,粉饰太平道:“那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生产几乎耗尽了李善全部的力气,李怀素离开不久,他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昏睡间却听到床边的窗子外传来砰砰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敲窗子外侧。
李善睁开眼睛,沉默望着紧闭的窗子,拍打窗户的声音还未停止。
如果是天昶或是其他什么人,可直接开窗。李善沉默几秒钟,撑着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手掌抵在窗扉的边框上,缓缓地往外推。
几乎是在推开窗户的一瞬间,一条血乎乎的触手就沿着窗户的缝隙伸了进来,触手上似乎还攥着什么东西,在伸进来的时候不知轻重地戳到了李善的肩膀。
李善愣了一下,随即看清那条触手正紧紧攥着一截桃花枝,艳艳的桃花因为离开了枝头,花瓣缺水而蜷缩起来,不复枝头的春意盎然。
那条触手非常执着地卷着花枝,递到了李善的面前,虽然没有说话,李善却奇异地凭借对方的动作理解了它的意思——
它想把这枝花送给自己。
李善抬手接过了花枝,那条触手见状立即欢欣鼓舞,不停地在李善面前晃动。
他犹豫着抬手,指尖触摸到触手的一瞬,触手立即兴奋地缠上李善的指尖。
仿佛灵犀一点,无数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几乎令李善一阵眩晕。
待缓过神来,那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已经从半开的窗子爬了进来。
那是一个长相令人悚然的怪物,内脏外翻,皮肉相连,肌肉的拉丝随着它爬行蠕动的动作看得分明。
即便是李善这般见惯了魔物的修真者,也忍不住胃里翻涌。
但他既已有了对方的记忆,便也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这便是当日他为天昶产下的那个畸形胎。
小怪物似乎因为母亲接下了自己花束,愿意触摸自己感到欢欣雀跃,不停地在李善面前蠕动来蠕动去,想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母亲的亲近与喜爱。
李善只觉得恶心到了极点,刚刚进入大脑的记忆倾轧着他的神经,他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头埋入自己的双臂之间,脑海里只翻滚着同一句话——滚开。
下一刻,便听到血肉突然结结实实撞击到床板上的声音,李善愣愣地抬起头,却见那团小东西像是受了什么指令一般,突然蠕动着要往窗户外翻。
就仿佛,仿佛它能听到自己的想法似的。
李善被自己诡异的想法惊了一惊,见小怪物马上就要翻窗逃走,他又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沉默着给它下了第二道命令“停下”。
几乎是在下一秒,那团小东西便挂在窗子上不动了。
李善头疼地扶住额头,近乎是茫然地望着眼前一幕,他再次给出了命令,这次是“跳舞”,同样成功了。
那团恶心的东西立即乱七八糟地蠕动起来,眼球乱颤,原来它刚才是在给自己跳舞。
李善忽然觉得自己太过恶劣,他能读到小怪物的记忆,自然能看到它整日里只不过是在千寻塔后面的小院子里安静地滚来滚去,摘花赶蝶。
面对这么一个无辜至极、无知无觉的小东西,心底恶意简直如同照水明镜,将自己映得面目可憎。
李善骤然失去了所有心气,避开小东西血肉间镶嵌着的成片眼睛,垂着头不想再去看它。
那小东西却仿佛感知到李善对它的抗拒减弱,立即死皮赖脸地蹭了上来。
在李善的小臂上蹭蹭,又百肢并用地攀到李善的大腿上,最终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高高兴兴地往李善的前襟里钻。
原本贫瘠的胸口因为又一次怀孕盛满乳汁,这个自诞生下来便没见过母亲的小东西像是乳燕归巢,找到了自己的栖身之地,梦归魂乡。
它的口器是数十排森森尖牙,足以将任何猎物撕掉半身血肉。
藏身母亲怀中,它好似成了初生的小婴儿,收起了利齿,只用柔软的血肉剐蹭着,贪心地汲取着乳汁。
这感觉怪异极了,李善原本想摘开它,但最后还是没有动手,只是抬手将小怪物送给自己的桃花枝别在床头的帷幔处。
毕竟它这样安静,只是热腾腾地埋在自己胸口,枕在自己怀中。
不速之客又至,大约是父子连心,天昶分明可以走大门,却也翻了窗子进来。
李善皱眉望他,天昶倒是直接在李善床边坐下,十分主动地与他解释起来:“我这是效仿话本子里的张生骑墙,你觉得如何?”
李善张了张嘴,原本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侧过身去不再理会天昶。
“我的好阿善啊,我知道错了,我之前不应该那般对待你,我也是关心则乱,以后我定然是改了的。”天昶黏黏糊糊地凑了过来,说的话也黏黏糊糊的。
李善不由感到一阵恶寒,天昶本就是披着人皮却不通人性的魔物,能说出这些话背后必有妖人指点。
天昶模仿得太像,李善几乎能想象出施恩教天昶说这些话时候懒洋洋、带了几分玩笑的神态。
天昶见李善不语,用手指梳理李善披在被褥上黑压压的乱发,又继续道:“阿善的故乡是在扬州吧?”
听到这话李善终于施舍给了天昶一个眼神,天昶见李善终于有了反应,立即献宝似的继续道:“过些时日待我们攻下扬州,就带你一起回家里看看好不好?”
李善感到自己的牙关在轻轻发颤——天昶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魔族大多嗜血残暴,食人者也不在少数。若是寻常人间的战役,攻城后或许城中百姓或许还有可能保下性命,但若是换成魔族,只怕城中百姓十不存一。
天昶又继续道:“听说你母亲的坟墓也在扬州,到时候一同修缮了吧。”
听天昶这番语气,竟好似真心实意觉得这是个能够讨自己欢心的方案,真到了那个时候,只怕需要修缮的,又何止是他母亲的坟茔?
李善冷眼望着天昶,终是忍不住扯着嘴角讽笑了一下。正此时,他忽然感到怀中的那团温热似乎耸动了一下。
那一瞬间,李善心中骤然百转千回过无数个念头。
李善不怎么在天昶面前笑,大多时候都只是沉默以对,天昶自然分辨不出这笑里的意思,只以为是自己的话将李善哄得高兴了,有些亲昵地凑近李善,闭上眼睛,像是要亲吻他。
指尖探入衣服时,忽然摸到一团热乎乎的东西。
天昶忍不住皱起眉头,坐直身体,将那团小怪物从李善的怀里扯了出来,单手把小怪物拎在空中晃了晃。
那小怪物骤然离开母亲的怀抱,被天昶当个玩具似的甩了甩去,搓扁捏圆,立即非常不高兴地吱哇乱叫起来,像是对着天昶抗议一般。
天昶自然没有将它放在眼中,将它放在了地板上,随口冲小怪物道:“去去,一边去,别打扰你阿娘休息。”
小怪物闻言愈发不满了,扬起几十条触手胡乱挥舞。天昶觉得它这幅样子很有意思,故意逗它一般,指尖聚气弹了它一下,小怪物立即四仰八叉地滚出去两圈。
天昶转回身冲李善道:“你瞧她这幅样子,是不是很好玩?”
李善沉默地望了他几秒,忽然伸出素白的指尖,轻轻按上天昶的胸口。
天昶似乎有些奇异于李善的行为,伸手覆上了他的手背,扣住他的手背:“你在找什么?”
李善只是轻轻道:“心跳。”
天昶恍然大悟似的牵引着李善,将他的的手按到自己的心口:“在这里呢。”
李善感到指尖传来搏动震颤的触感,那仿佛和人类无异的心跳与他的心跳共振,天昶骤然靠近,耳畔声如雷鼓。
天昶亲昵地蹭着李善的脸侧,动作和方才那小怪物竟有些相似之处。
“凡间的爱侣常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心脏本是不会产生感情的器官,你们人却总喜欢用心脏来佐证爱,真是好生奇怪。”
李善听到天昶那连篇累牍的掉书袋之言,一时有些疲惫,只是语焉不详地说道:“或许因为人没了心真的会死吧。”
天昶没有听懂,也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手不大安分。
今天的李善异样的乖巧,也异样的好说话,竟然能平心静气地与他闲聊。
毕竟他以后也便只需在宫室里做一只漂亮的瓷器花瓶,这样贴心些也叫人更喜欢。
然而电光石火间,天昶感到一股怪力从身后袭来。
纵然他反应迅速,却也挡不住这极快的一下偷袭,何况这间小舍中除了手无寸铁的李善再无旁人,他本就没有防备。
只来得及松开李善,抬臂迎下一击,便感到整个左肩像是被整个拧了过去,近乎要将他半人撕碎的剧痛瞬间袭来。
方才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小怪物此刻暴起成一团巨大的血肉,仿佛是想将天昶吞噬殆尽一般,只是体积实在不够,勉强缠住了天昶半边身体,排排新生却尖利无比的牙齿瞬间刺穿皮肉。
李善冷眼看着,心中却没有丝毫偷袭成功的高兴。
他的猜测没有错误,这小怪物同时继承了天昶与自己的能力,几乎是可以灭世的存在。
只是天魔一族的成长极为漫长,幼年低弱的智力也使得它们根本无法运用好这些力量。但当它受到自己操纵时,几乎足以与天昶抗衡。
李善缓慢地从床上坐起身整理仪容,低头整理方才被天昶扯散的衣服,低头给腰带处打了个结。
随后又伸出手为自己梳理头发,让自己的样子看上去至少不太难堪。
天昶立即察觉异样。
这小怪物的脾气性格与李善极像,温顺安静到了极点,总是躲在宫室角落一动不动,有时候天昶甚至都会忘记自己有这么一个孩子,见着了才会逗弄两下,搞得这小怪物恨不能逼着天昶走。
他缓缓扭过头与李善对视,却见李善仍是如同平日一般,静静地望着自己。面对眼前有些血腥恐怖的场面不置一词,仿佛早有预料一般。
平日那双无波的黄金瞳里,此刻却烧着一团火焰,让他的眼睛看上去格外明亮,像是一只灰扑扑的泥偶人突然活了过来。
天昶对上他的视线,只感到自己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偷偷潜入崔嵬剑阁的洗剑大典,偷看命中注定的黄金瞳的那个午后。
当真是剑折有寸利,镜破有片明。
李善平日并不怎么装扮自己,天昶望着他仔细地给自己编头发,竟然心有灵犀理解了他此刻的想法。
天昶曾读过很多人间界的史书,知晓人类很多时候会求一个体面的死亡,在死前正衣冠整仪容。
李善此刻,大概已经做好了与自己同归于尽的打算。
想得倒美!
天昶扯着嘴角畅快地笑起来,伸出另一手反掐住小怪物的命门,骨骼与血肉扭曲顿时发出牙酸的声响,红里掺黑的汁水沿着天昶的手臂往下流,一路蜿蜒进他的宽袍广袖中。
小怪物立即发出惨厉不似人声的尖叫,配上骨骼扭曲皮肉剥离的声响,在安静的小舍内显得异常恐怖。
只是仍固执遵循着“母亲”的命令,死死地裹住天昶的半边身体,天昶一时也不能将它强行与自己剥离开来。
天昶不怒反笑地望向李善:“我从前只以为魔族血脉亲缘淡泊,竟不知你比我要狠心些,连自己的孩子都能利用。”
李善与那小怪物“感同身受”,知道它此刻何其痛苦,天昶的攻击虽不能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超过负荷的痛感还是压迫到了他的神经,鼻血缓缓滴落在被褥上。
他极冷静地解释道:“它本就是,你□□我生下的怪物,我恨你也恨它,才是应当的。”
金埋无土色,玉坠无瓦声。剑折有寸利,镜破有片明。
我可俘为囚,我可刃为兵。我心终不死,金石贯以诚。
——元稹《思归乐》
天杀的腰好痛,我不熬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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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鬼子母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