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慈华在主宅这边只见到了一些低等的,受人点化的妖物,接到师弟的传音,立即便知不好,想来主宅只是遮掩真正所在的幌子。
然而他循着师弟师妹发来的讯号赶到时,便看见屋内乱作一团。
素日天真烂漫的小师弟声音愤怒到近乎颤抖:“不知羞耻,不可理喻!”
他一手提剑,另一手几乎是粗暴地揪着地上青年的长发将他扯起,剑尖直冲着青年死死护住的小腹刺去:“你竟甘愿雌伏人下,给魔族孕育子嗣,我今日便要替天行道,将这孽障剖出来。”
就连一向最心软的小师妹也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神色晦暗不明。
周慈华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察觉那青年并非魔族中人,魔气来源于他腹中的魔种。
看到眼前景象,立即上前阻止:“住手。”
周慈华在剑阁弟子中算是说得上话,小师弟闻言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松开了那人的头发,憋闷着一口气后退几步。周慈华见状立即检查这青年人的状况,与他对上眼睛时,竟也略一失神:“师弟?”
两人一别经年,竟未想到会在此再次相见。
只是从前一向冷静寡言的李善,此刻面上满是恍然和不安,见到周慈华伸手,竟是捂着显怀的孕肚往后躲,直至后背抵在小屋的墙壁上,不安地避开他注视的目光。
李善的衣襟因刚才的挣扎扯开大半,露出胸口处坠着的铜铃,雪白胸膛因孕事丰腴几分,红穗子一下一下地扫着,当真春色正好。
周慈华稍稍避开眼睛,伸手替他将衣领重新拉好,用安抚的语气问道:“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李善只是沉默不言,周慈华又柔声问:“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你叫李善,你还记得吗?”
李善原本只想沉默拖延时间,等待李怀素归来,可当周慈华说出那个名字时,他突然莫名感到一阵头痛欲裂。
他抬手捂住耳朵,用近乎尖锐的声音喊道:“不要说了!”
小师弟终是忍不住,生气地冲周慈华大声道:“大师兄,当年你为救他,被林掌门罚去涛浪间,他自己倒是自在逍遥,搬作娇娘与魔族苟合至于有孕,你还要护着他不成?”
小师妹也道:“大师兄,看他肚子的月份,只怕就要生了。魔胎降世的危害你我皆知,绝不能放任不管啊。”
周慈华站起身来,像一座无言的山,安稳地挡在李善面前。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若直接剖出他腹中魔胎,只怕他也没命活。他现在神智记忆全无,只怕也是受害者,不如带回崔巍剑阁再做处置。”
小师弟听周慈华替李善辩解,立即反驳:“大师兄,他如今这幅弃弁而簪,自甘堕落的下贱模样,你还有什么看不分明的吗?当日林掌门暴毙,李善失踪,虽然剑阁未向外头言明,但你我都知道,几人都是死在怒海潮生剑之下。分明就是李怀素闯入剑阁将李善劫走,只怕如今李善腹中的魔胎,便是他二人兄弟□□的孽种!”
两边僵持不下,小师弟竟是不再管周慈华的阻拦,竟是再次按住李善要动手。
“大师兄,我知你最是心善,既然你下不去手,那便由我来好了!”
他话音未落,屋外便倾轧来几道极可怖的剑气,小筑单薄的门扉转瞬化作飞灰,直朝着小师弟而去,只要擦着一点,便可削去他大半血肉。
周慈华反应迅速,立即掐诀提剑,生生挡下这暴烈一击。
漫天灰烟散去,被击穿的一侧墙外缓步走进一个颀长身形。
周慈华几乎被这道剑气震得半边身体发麻,看清来人面孔,立即冷下脸来:“李、怀、素。”
余下两人听到这个名字,身体顿时僵住,握剑的手几乎都有些发抖。
缓慢地回过身去,便见李怀素一身白衣素袍,脸上带着一丝讽笑,因为赶回得匆忙,发髻有些微乱,却不损他翩翩君子风度,丝毫看不出任何入魔的迹象。
李怀素望向小师弟,笑意愈发冷:“只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痛下杀手,看到我便吓成这副样子,真是好大的勇气。”
话音落下,师弟口鼻涌出汩汩鲜血,随即倒地。李善原本就是坐在地上,他此刻倒下正好是死不瞑目、七窍流血地瞪着李善,李善几乎叫不出声音。
手中的长剑也滚到了李善脚边,李善沉默地望着那雪白的锋刃,竟有一瞬间觉得十分熟悉。
在留园,李怀素从来不让他碰这些尖锐的东西。他曾有一次好奇,摸了摸李怀素那配剑的剑鞘,却不知何故惹恼了他。
周慈华当机立断冲小师妹道:“你快些走,我还能抵挡一阵。”
小师妹知自己在此也是累赘,望了周慈华一眼,立即转身便走。
李怀素几乎没施舍她一个眼神,左右也走不出这留园。
只是在听到周慈华那大义凛然的言辞后,几乎是困惑地朝着周慈华歪了歪头:“周慈华,你以为你能在我手下过几招?你以为你能护得住谁?”
周慈华自知天赋剑法皆不如李怀素,只扯起一个苦笑来:“还望不吝赐教。”
李怀素冷笑一声,长剑如蛇随即便至,电光石火之间三招已过,周慈华单是抵挡也已经十分吃力。
“毫无长进。”李怀素语气讥诮地给出评价,剑光如雪,杀招毕现。
然而这一击却并没能将周慈华斩于剑下,反是迎上了一道极磅礴剑气。
李善横剑在前,挡在周慈华身前。李怀素与李善对上视线,无从从他浅色的眼睛里读出任何情绪。
“走。”
那名男弟子还未参加洗剑大典,所持配剑不过一把再寻常的弟子剑,剑身孱弱,完全撑不住二李的剑气相逼,不过十招便断成了几截。
李善的身体也如同这柄残剑一般,再也撑不住地栽倒下去,索性闭上眼睛,仿佛引颈就戮一般。
李怀素强行收住剑势,碧海潮生按在李善的肩头。他心绪翻涌激荡,几乎是从喉咙口逼出一句话:“你是何时想起来的?”
李善垂眸强撑着身体,气息断续道:“就在方才,我输了,你杀了我吧。”
李怀素脱口而出,便是当日天昶反问自己的那句话:“我为什么要杀你?”
李善一字一顿道:“若不是自己下贱勾引,兄长也何以犯下这等荒唐事?”
李怀素只觉自己耳边炸起一道闷雷,浑身战栗,连握剑的手都在颤抖。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竟会握不稳自己手中的剑。
李怀素强压着自己撤回剑来,他毫不怀疑李善若是自己不应,李善会直接往自己的剑上撞。
他深吸一口气,一双漆黑的眼睛死死盯住李善,几乎是在暴怒边缘:“你管这叫作荒唐,你管这叫荒唐事?”
李善望着几近疯魔的李怀素,只觉身体里的魔血也被激得一同翻腾起来,却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他都能看明白的事情,李怀素一向聪敏,又岂会不知。
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
李善捧着隆起的小腹,动作笨拙地伏下身体,做出跪伏地姿势,极认真道:“兄长,一切都是我的错。”
李怀素愣愣地望着李善,心头漫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力感。
自己早便知道有这一日不是吗?最是春梦了无痕,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如今不过是自己种孽得孽,求仁得仁。
李怀素分明一言不发,李善却感到体内魔血涌动得愈发厉害。
几乎下一瞬间,他忽然感到腿间不能自控地涌出一大股温热的液体,打湿亵裤与衣摆,水液漫开,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汇成一洼。
李善几乎直不起身,却见李怀素缓步上前,黑色的靴尖落进他的视线。
李怀素单膝跪下,撑着李善的上臂扶他坐好。李善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对上李怀素的眼睛时,却有一瞬间的悚然。
李怀素恢复了平日他在人前人后那副温润好郎君模样,仿佛与李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他抬手整理李善的衣襟。他望向李善,眼神带着异样的温柔,自说自话道:“你羊水破了,我们回去,回魔界去吧。”
李善勉强地摇了摇头,李怀素只作没看见一般,强按着李善的后脑,将他按到自己怀里。
昏沉之间,李善竟感到自己的肩头传来一阵温热。
桃源乡的居民们隔日起身,皆发觉原本富丽的留园再度枯朽坍塌,仿佛已经荒废几十载,不由骇然。
此事亦记入乡县志中,后人提起只道神鬼作祟,黄粱烂柯。
*
李怀素带李善回到化乐天时,正好撞上天昶,便也直言不讳、理直气壮让天昶去准备:“他要生产了。”
李怀素用外袍一丝不漏地裹着李善,天昶偏要凑上前来看。
伸手撩开遮住李善面容的布料,却见李善面容虽然因临盆有些苍白,但是身形看着却健康,显然这段时间被李怀素养得很好。
魔族繁衍子嗣本就困难,自然不会计较究竟是谁的孩子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事。
但见李善比起在化乐天时好了不知道多少,天昶顿时起了些带着胜负欲的酸味:“你倒是厉害嘛,平日端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才把人带走多久,这便怀上了?”
李怀素一时沉默,见天昶实在不着调不堪用,便打算将李善安置在软榻上,自己去找天魔族的巫医。
天昶莫名感到自己被李怀素鄙视了,这才抢先一步动身。
大约是因为怀孕这段时间,李怀素将李善看顾得极好,饮食与行动都仔细遵行大夫的医嘱来,这次生产比之头胎倒是顺利了许多,直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在宫室内响起,李善仍然清醒着。
李怀素见李善平安,终于也松了口气。
天昶在化乐天中为李善收拾出了一个清净偏僻的小院,其中布置都依着李善的喜好来的。
李善产后虚弱,脸色苍白,面上带着浓浓的倦色,轻声问李怀素:“孩子呢?”
李怀素伸出指尖拨去他额头上沾湿的发丝,温声道:“怕他哭闹吵着你休息,我叫人先抱去别处了。”
李善注视着李怀素黑沉沉的眼睛,像是望着无言的古井,默然几秒才道:“你怕我掐死他。”
李怀素手上动作一顿,竟是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