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昶闻言,只是缓缓加大了手中的力道:“她现在太弱小了,杀不死我的。”
李善安静地望着他:“那你就杀了它吧。”
他知道天昶的性情如何,因而毫不怀疑他确实会这么做。
如此杀了那小怪物也好,它本就不该降生于世,现今无知无觉,未沾因果未染杀孽,正合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恶鬼相斗,两败俱伤,天昶杀了小怪物也罢,小怪物杀了天昶也好,不死也耗掉半条命,无论如何都是李善所希望看到的。
天昶扯下小怪物的时候带下了大半皮肉,既没有顾及亲子也没有顾及自身。
一侧眼珠也被尖牙利齿洞穿,随着天昶的动作扯下,露出青眉白齿下蠕动翻涌的血肉组织。
原来这才是天魔魔君的真身,与小怪物一般无二的丑陋可怖。
天昶顶着半是文秀半是失去皮肉露出森森白骨和空洞眼眶的脸孔转向李善,扯着嘴角冲他笑了一下,过分狰狞。
只听他意味不明地缓缓道:“好,你很好。”
小怪物被他用指尖紧攥着,发出那种挤压水果爆出汁水的声音。
它那混沌的、简单的,还无法辨明人事的脑子,第一次感受到了濒死的痛苦。它知道母亲就在身侧,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它死去。
小怪物心中并没有什么怨怼之情,魔祖一胎能够产下成百上千的的魔种,比起后代,它们更像是可以随时舍弃的耗材,用血肉铺就坦途。
血脉传承里的本能让小怪物完全听从李善的命令,哪怕它面对的是死路一条,也仍是义无反顾。
只是它那单薄的意识终于还是生出些多余的情感,它有些恐惧和悲伤,忍不住发出尖利的嚎叫。触手却仍然负隅顽抗似的缠在天昶身上,试图绞杀他或者用自己分泌出来的黏液缓慢消化掉包裹住的部分。
小怪物知道自己的声音有些刺耳,或许这是母亲对自己态度冷淡的原因之一,它想最后与母亲说说话,学着人类孩子的哭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蹦出来。
“娘,疼啊。”
拙劣至极的模仿,小怪物还无法熟练发生的器官,发出的声音半人不鬼,比起嚎叫还要可怖几分。
李善却感到如遭雷击,只觉得异常清晰的字节比起任何声音都尖锐,几乎要刺穿他的鼓膜。
他强压下心绪安慰自己,魔族一向如此,惯会模仿人类的声音求饶乞怜。
魔族甚至都没理解这行为是何含义,只是知道人类会因此犹豫停手,如此便可借机反杀,不少修士都曾着过道。
可是李善没法自欺欺人,他能与这怪物共享思维与感受,当然知道它不曾包藏祸心,这只是它此刻的“想法”。
它是有感知的,也是有感情的,它甚至因为“母亲”的绝情感到有些难过,所有情绪一同在李善心头漫涌,虬结成一团乱麻。
这种时候不该有片刻犹豫,犹豫就是失败。天昶骤然感到就缠住自己的那股力量减弱,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一击,那团血肉撞在床架上,缩回一小团,好似没了生机。
天昶笑得很畅快:“你还是心软了。”
李善将眼睛转回他,平静道:“是。”
李善面对这团小怪物,并没有“母亲”的自觉。
可人非草木,闻鸟兽哀鸣尚且动容,何况人言?
天昶半边身体因为小怪物黏液的侵蚀,竟一时无法恢复,怪物的真身袒露在外面,像极碎掉一块的瓷器玩偶,裂纹一路延伸,露出里面劣质肮脏的填补物。
他不免感到一丝烦躁,抬步缓缓朝着李善的方向走去:“心软,真是你最大的弱点。若那个月夜你能解决掉崔巍剑阁来阻拦你的那群废物,怕是早就杀得了李怀素。你一个剑修,不是死在魔族手中,却是倒在了自己人手里,真是可怜可笑。”
天昶大概是真的有些恼火了,虽然面上仍是笑笑的,话却挑最诛心的来讲。
李善原本只是安静地听着,突然道:“你在修真界安插了不少暗桩,借机搅弄风云,你既然一开始就布下了给我的网,那我选哪条路,最终都一样会落到你的网里,不是吗?”
天昶微微挑眉:“嗯,确实如此。你就是这么一个无用的人,既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任何人。”
不过几步之遥,天昶已经在脑海中盘算了几十种足以让李善生不如死的法子,此刻的李善不再只是他宫室里的一件玩具,更是昔日那不可战胜的敌人。
任它太阳光芒万丈,他便是要把这日来吞了!
想到此处,天昶只觉得心中十分愉快,像是蓬勃着一种旺盛的生命力,一时难以愈合的伤口露出血肉与眼球,高兴得恨不得往外钻去,他像是走在云上一般飘飘然,几乎要轻快地哼起歌来。
天昶并没有收住自己的想法,身上的气息格外躁动。
李善从他眼中看到了浓稠化不开的恶意,竟有一种落地的心安,他本也没有奢望事到如今天昶会轻飘飘放过自己。
只是天昶伸手还未来得及按上李善的肩膀,雪白的剑尖却忽然横在了两人之间。
李怀素不知何时而至,横剑而立,沉默不言地望着天昶。
天昶望见李怀素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便察明他的来意,不怒反笑问:“李怀素,你这是想做什么?”
李怀素盯住天昶:“你别碰他。”
天昶扯着嘴角笑,牵懂伤口处暴露在空气中狰狞带血的肌肉:“你想造反不成?”
李怀素似乎毫不在意天昶眼中的恶意,只语气淡淡道:“我本就是剑阁叛徒,现在反了你又怎样?”
他说这番话时并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天昶却丝毫不怀疑李怀素真的会这么做。
他当念既然会选李怀素去策反,便是清楚他性情里的偏执逆反。
李怀素的内心最易动摇也最为坚定,磐石无转,自有他的一番道理。
天昶此刻元气大伤,自然不会傻到与李怀素硬碰硬,何况他挑起过无数修真界的内斗,自然知道和自己人斗是有多蠢。
只是望着李怀素这副死命维护李善,出头做英雄的样子,终是忍不住大笑出声:“好,你们兄弟二人都好极了!你说你恨他,你果真恨他吗?你只恨他不能一辈子做你掌中的鸟雀,李善啊李善,这就是你光风霁月的好哥哥,心思不比我干净多少,此刻竟在你面前扮起好人来了。”
李怀素听到此处,脸色骤变,一时竟不敢回身去看李善的神情,心中怒海翻涌。他冲天昶提高声音道:“闭嘴!”
天昶哪里肯依,便是要当着李善的面将他的心思抖落得一干二净:“你一开始又何必做这个好人,替他求来名分,带他来到崔巍剑阁修行,他若只是李宅偏院里一个偷生子,大字不识天资埋没,你难道还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反叛整个修真界?
“你闭嘴!”
屋内剑光大作、怒海潮生,天昶只避开不接,笑得恣意:“只怕现在便是安心做个皇亲国戚富家翁,娇妻美妾在侧,你喜欢他,便向你父亲讨来收入房中,寥寥草草过完这一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活,也比现在清醒着痛苦要快活多了吧?”
“怎么闹得这般难看?”
施恩跟在李怀素后面缓缓走进小舍,一眼便见李怀素天昶为着李善打作一团的场面,忍不住在旁说起风凉话,自然无人理他。
他神情戏谑地望向李善,语气暧昧道:“还真是温柔乡,英雄冢啊。”
李善闻言瞥了他一眼,一语不发。施恩见天昶与李怀素一时分不出高低,索性看戏似的在李怀素身旁坐下,见李善怀里的小怪物蔫蔫的样子,主动道:“让我看看。”
李善犹豫几秒,还是将这小团东西托到施恩眼前。
施恩确是会些医术,抱起小怪物上下左右检查了一番,止住了流血,笑着还了李善:“他们天魔族一贯皮糙肉厚,死不了的,就是眼珠子坏少了几个,不过她眼珠子本来就多,倒也不碍事。”
听到施恩如此说,李善心底竟也暗自松了口气。
小怪物发觉自己正缩在李善怀里,用触手缠住他的指尖,气息弱弱地扮可怜:“娘……”
施恩闻言也是一愣,毕竟天魔一族的蠢是出了名的,小怪物竟然已经学会人言。他见状忍不住伸手去逗:“这么聪明啊?叫声爹来听听。”
天昶听到此处,终于是忍无可忍,从与李怀素的争执中抽出身来,对着施恩冷笑不已:“是你女儿吗,你就在这里大献殷勤?”
施恩见天昶一副火气无处撒,索性无差别攻击的样子,两手一摊道:“魔君大人,你还知道这是你女儿呢?你现在又是生的哪门子气?是,李善是想杀你,但这不是大家伙早就都知道的事情吗?试问现在屋里我们仨,他哪个不想杀?也就一时半会儿弄不死我们,才只能躺平任操。”
天昶闻言明显噎了一下,最终心烦地甩下屋内几人拂袖就走,出去生闷气了。
李怀素沉默地回过身,见李善脸上沾着血,取出随身带着绢布替他擦净,他问:“你没受伤吧?”
李善低着头错开对方的视线,只是乖乖地任李怀素捧着脸,轻轻地嗯了一声。
李怀素望着眼前场景,竟不由想起儿时二人相处的时光,竟感到一丝怅然。
施恩笑问:“两个锯嘴的葫芦,你二人当真不是亲生兄弟?”
李怀素闻言愈觉得心烦,将绢布往李善手中一塞,转身走了。
施恩见状转过头,冲李善笑笑道:“好了好了,他走了,你不必如此拘束。人活在世,食色性也,你不过是失忆时同他滚上了床,又何必纠结呢?”
李善叹了口气,只觉得与施恩说不通,扭过头不想看他:“我敬重他,我二人本不该如此,是我……”
施恩立即打断他:“停停停,别说那些陈腔滥调的了,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让我高兴高兴?”
李善瞥了施恩一眼,只道:“那便没什么好说的。”
施恩故意道:“那便做点让我高兴的事情?”
李善知道他是在逗自己玩,毕竟施恩如果想强来,倒也不必在这里和自己耍嘴皮子。他沉默几秒忽问:“我是不是很没用?”
施恩一脸疑惑地看他:“你若没用,那这天下便没什么有用的人了。”
李善缓缓道:“我原可以重伤甚至杀了天昶,最后却因为这怪物的一声‘娘’没能下得去手,或许我便不该如此优柔寡断。可我又想,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又和平日我所憎恨的人有何区别。”
施恩见他竟因这种事情忧虑,实在有些惊讶,毕竟有时李善更像是一座神像,他固执地遵守着世间应有的法则,不懂变通地一条路走到黑,做了便做了,自然无怨也无悔。
毕竟预言里他能成仙成神,有时施恩也会忘掉他性格里人的一部分,仿佛自己是在渎神。
此刻的李善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施恩望着他,只笑道:“常言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应如是吧。”
大概还有2章结局,我写我写
这章写得乱七八糟的,待会儿倒回来修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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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鬼子母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