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沈渔又回到了过去平常的日子。每日早出晚归、杀鱼卖鱼,那个从京城来的让自己惊鸿一瞥的小画师,就仿佛从未出现在清河镇一般。
日子简单却鲜有趣味。
但其实这些不过是沈渔的自我安慰罢了,因为隔三差五,沈渔还是能看到来买东西的于微的。
只是,两人很少说话。
于微似乎也注意到了沈渔态度的不同,几次想要借着买鱼的间隙询问一二,只是还不等开口,沈渔就去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沈娘子。”
于微见沈渔摊前终于没人了,再次鼓足勇气上前。
看着仿佛来兴师问罪一般的于微,沈渔硬着头皮道:“有事吗?”
于微正要开口,却见旁边的陈屠户探出头来,对着沈渔道:“沈妹子!下个月给我留十几条新鲜鱼啊!”
沈渔一听,有些疑惑,转头问道:“陈叔,怎么要这么多啊?”
陈屠户闻言,顿时眼角开花,笑道:“这不大勇的婚事定下了吗?之前还没说定,就没敢往外张扬,日子都订好了,下月初十,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到时候,沈妹子你可得来啊!”
陈屠户说完又看向一旁的于微,道:“于哥儿,到时候你也来啊,喝杯喜酒!”
“一定。”于微笑着回道,是一贯的让人挑不出错处的标准微笑。
沈渔听完陈屠户的话,顿时来了兴趣,两手撑在柱子上,探头问道:“陈叔,我这天天和你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嘴可真严啊!定了谁家的啊?”
陈屠户嘿嘿一笑,道:“这不我家那个,千叮咛万嘱咐,说事不敲定了不能说出去,怕对人女方名声不好。是双桥村的一个小娘子,比你还小一两岁呢!”
沈渔也不是真的在意这些,听完陈屠户的解释,便继续道:“双桥村?离咱清河镇不少路呢!倒是和隔壁的祁云镇要近一些。不过这日子怎么定得这么快?”
“原本是打算定年后的,只是这小丫头的奶奶前段日子身上不好,说是怕耽误两家的喜事,这才重新定了日子。”陈屠户解释完,便将今日摊上剩下的几斤肉收了起来,继续道,“沈妹子,今日我就先不和你说了,这日子一定下了,时间又这样紧,可得忙呢!”
沈渔见陈屠户要走,连忙从身后拿出两尾活蹦乱跳的鱼,用绳子穿在一起,塞到陈屠户手里,道:“陈叔,这个你拿回去,婶子这几天有得忙呢!若是有什么我帮得上的,尽管来找我!”
陈屠户本想拒绝沈渔的鱼,但自己手里东西又多,实在拗不过沈渔,只得收下了,道:“自然有你能帮得上的,下月初十,你可得多喝几杯你大勇哥的喜酒!”
“一定一定!”沈渔爽快地答应了。
目送着陈屠户离开,沈渔回过身来,却发现于微还站在原地,不免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还在这?”
于微原本还弯着的嘴角顿时绷直了,一脸疑惑:“我不该在这吗?”
沈渔闻言,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拿起案板上的杀鱼刀,朝着案板就是狠狠一剁,看着于微,道:“于微,你既然都拒绝我了,你还想和我说什么?”
案板上杀鱼刀的寒光落在于微脸上,于微下意识后退一步,听到沈渔的质问,于微心中的歉意更深,道:“清河镇是个很好的地方,沈娘子也是个很好的人。我只是想告诉沈娘子,那日我不同意沈娘子的提议,不是沈娘子的原因,是我的原因。”
沈渔一愣,没想到于微这几次费尽心思想和自己说话,是因为这个。
沈渔打量起于微,眼神里充满了探究,手里的刀还不断在案板上来回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
观察了半晌,沈渔突然开口道:“你好像……很怕我对你有意见?”
于微听到沈渔的话,微微愣神,看向沈渔的眼神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不对。”沈渔改口道,“不只是我,你好像是不想让清河镇的任何一个人对你有意见。”
想起刚来就能和所有人谈笑风生的场景,沈渔也曾佩服过于微的好人缘。饶是自己,也有几个不对付的。
于微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到沈渔继续道:“可清河镇里的每个人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百姓,于微,你为什么会想要不得罪所有人呢?即便你是初来乍到,可你的做法似乎也有些过了……而且明明是我主动找你,甚至说,是我扰了你的清静,可你却担心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来特意和我解释。于微,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那照你刚刚的说法,是你自己的原因,那你为什么会同意赵媒婆给你说媒?还是说,等赵大娘真的给你找来了,你再故技重施,一一拒绝后再一一找上门去解释,不是她们的原因,是你的原因?”
被沈渔的一番话说下来,于微却哑口无言。
见于微沉默,沈渔最后试探性地问出了那句话:“于微,你过去,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沈渔话音刚落,于微的目光就落在了沈渔。
于微盯了沈渔很久,沈渔还是沈渔,此时眼里除了小心翼翼地试探,什么都没有。
有那么一瞬,于微差点以为沈渔知道了自己的过去。
不过好在,只是错觉。想到这,于微的内心舒了一口气。
沈渔见到于微的反应,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些逾矩,刚想开口让二人之间的氛围缓和一点,却听到于微道:“沈娘子说得对,我既已决定在清河镇定居,就不可能做到谁也不得罪。所以……”
语气平常,似乎没有被冒犯的意思。
沈渔一愣,听着于微接下来的话茬。
于微抬手指向沈渔身后木桶内的一条鱼,问道:“沈娘子,今日这鱼可以便宜些吗?”
沈渔闻言,没忍住笑出了声,将于微指的鱼拿出来,称了称,道:“当然不可以了!十二文,算你十文好了,下次再来啊!”
沈渔将鱼利索地处理好,用纸包了,递到于微手里。
于微接过,这次的笑比起过去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真心,道:“其实沈娘子,也不是真的喜欢我,只是想找人成亲吧。”
沈渔闻言,有些心虚。
原本自己是不心虚的,可一想起之前和陈芸娘的说的话,又不得不心虚几分。
“我曾经看到过不少痴男怨女的故事,若是被心上人拒绝,或是伤心欲绝一蹶不振;或是从此恨上再不相见;抑或是……此生陌路,却心中难忘……可我观那日的沈娘子,全然不似我所说之境况。”
于微将铜钱放到沈渔面前,道:“沈娘子,真心可贵,愿来日沈娘子遇到真正真心之人。”
看到于微离开的背影,沈渔突然出声喊道:“于微!”
于微回头,看向沈渔,等着沈渔接下来的话。
这就是于微,不管什么情况,永远这么不慌不忙,似乎天底下没什么事能让他慌了神,乱了心。
沈渔深吸一口气,看着于微,最终道:“虽然你说得没错,可那日,我确实有一瞬的真心。”
那日或许是因赵媒婆的到来,而产生了奇货可居的心思;或者是被于微一问,生了逆反的心思。可有那么一瞬间,沈渔觉得,若自己和于微成亲,从此在清河镇生活下去,日子虽然简单,但胜在安稳,这也会是个不错的结局。
而沈渔自己,也很期待这个结局。
看着于微微愣的目光,沈渔继续道:“我确实是看你好看,可你有疾,身世又与我相近,因此我觉得你我成亲,谁也不算占谁便宜。所以,你拒绝我,是应当的。”
所以,不是你的原因,是我。
于微听完,却没有想象中的恼怒,反而释然一笑:“多谢沈娘子告知。”
于微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之中。
又如往日一般,似乎不曾来过。
这些日子,于微试探找沈渔解释,而沈渔也在暗暗观察着于微。
或是在与人交付之间的一抬眸;或是转身之际的不经意一瞥;或是刀背上反照着的于微的身影。
便是这几日的暗自观察,沈渔终于发现了,于微身上的奇怪之处。
于微此人,虽然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但是站在一处,或是行走之间,若有人主动搭话,他也能适当地附和几句;若没有人注意他,他也怡然自得。
于微从不与人争执,恰似接受着每一个同他释放善意的人,其实也在拒绝每一个同他释放善意的人。
可恰恰是这样的于微,让沈渔觉得很虚、不真切,即使他说自己想要在清河镇定居,却仿佛随时都能抽身而去,不留下一点踪迹。
春去冬来,人们都能感受到变化。
可于微不同,似乎他的到来与离去,从不曾引起他人波澜。
人们瞧见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寒暄几句。
若是没瞧见他,也不觉得会发生了什么。
沈渔低下头,心中有些闷闷的不得劲,看着桌上于微留下的铜钱,只略微一留意,整整十二枚,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兀的,沈渔就笑了。
好像在此刻……自己的真心又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