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冲想起了什么,忽然恭恭敬敬地弯下身,拱手行礼道:“拜见离阳王殿下,丘山学宫一切安好,师父他老人家身体仍然硬朗,时常惦记着殿下,望盼殿下有时间便回去看望,他等着您。”
蔺央挑了挑眉,眼神中露出一丝半真半假的不悦,朝着他肩头便是不轻不重的一拳:“你给我装什么呢?本王看你也是翅膀硬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都笑了起来,笑完了以后,薛冲看着蔺央走到清澈的溪流旁边,将自己的水壶中装满了水,比六年前更多了一种坦然的江湖气。
他虽然人在丘山,可消息也并非完全闭塞,自然听说了京城的风雨欲来,也早预料到霍家这对姐弟回京之后势必要卷入其中,只是听说了蔺央受封离阳王之后,仍然有些惊讶。
太安公主与北燕太子,这是一段太早太早的往事,早已秘而不宣,他始终也没能想到,霍家这位脊梁始终挺拔、永远不肯认输的小公子,竟然是太安殿下的后人。
薛冲也十分敬佩那位大义的太安公主,此时看见蔺央的眼睛已与常人无异,欣慰道:“殿下的病看来好了不少,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大帅呢,她还好吗?”
蔺央将水壶挂回腰间,他此时一身窄袖云纹黑衣,显得整个人贵气又潇洒,闻言轻描淡写道:“别叫我殿下,像以前一样就好,我阿姐一切都好,此次北上,我不久后应该也要去找她。”
薛冲点点头:“大帅嘱咐我要照顾好殿……公子,还说我们这一次去北边要救人的,没想到竟然是在这个互市贸易的重要关头出了事,真是……唉。”
两人并肩往回走,各自骑上了马,沿着官道一路前行,此次北上行程遥远,一路上要在各种驿站中补给,想来又会有机会见识不少风土人情,只是越走越远,还不到开春的时候,天气仍然有些寒冷,薛冲看他穿得有些单薄,略带一点忧心。
“公子,不冷吗?”
蔺央倒是不觉得怎样,他也是一个能吃苦的人,毫不介意地摆摆手:“我没事。阿姐原本也是打算晚一些走,京城也不怎么太平,多事之秋,柳先生北上为商路做贡献,却无端卷入灾祸,怕是遭人陷害了。”
官道上一路静悄悄的,时不时传来簌簌风声,薛冲闻言,意外道:“陷害?那柳先生据说没什么仇家,此次做的又是一本万利有好处一起分的买卖,互市面上是安抚西北诸邻,实际上也是利我大梁的。”
“公子眼光的确长远,所以也有人怀疑他不是被仇家害的,是有些西北蛮人不老实。”薛冲叹了口气,“公子也知道,北燕是西北诸国里最强悍的,又年年穷兵黩武,芳邻们难免被他们影响,没准就想着绑一个大商贾来威胁我们换钱。”
这倒是真未必干不出来,蔺央无言以对了一下,倒是没想到这位芳邻竟然能这么不要脸。
他虽读百家诗书,可毕竟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经过薛冲这么一说,他也意识到北燕人可以佯装不是自己干的,能威胁到当然是好事,哪怕事不成,也可以将责任推给边疆流匪。
两人沿着官道走,蔺央心中大概计算了一番,即使赶不上凤屠军行军的速度,应该也不至于差太多,到时候霍缨他们已经在北境准备好,他们的活动也更加方便一些。
薛冲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嘿嘿”一笑:“听说当年的北燕太子是个传奇人物,不但用兵一绝,人也长得俊美无暇,看如今公子的好相貌,说不定还与你有几分像呢。”
“……”蔺央如鲠在喉了一下,虽然说向往强者乃是人之常情,但北燕和凤屠军应当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吧?
他想了想,问道:“士明兄,虽然你我年纪相仿,都没有真的经历过那个时候,但听你的意思,你是不是多少对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有所了解?可否讲与我听一听?”
蔺央与薛冲出城约摸一个时辰以后,另一队行动隐蔽的人马一路往南去,然而走了没多久,身后便跟上了一条“小尾巴”。
慕容清身边有个幕僚叫卢兴,此人也是他的心腹,擅长潜行追踪,多少有些武艺在身上,他此时骑着一匹不起眼的马,一路跟了上去,前面的车队便是离阳郡王蔺央的车队,正往南而去,目的地是江南一带。
卢兴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身后,他听太子殿下说了,这帮人包括离阳王本人在内,都是全无半点武艺的凡夫俗子,根本发现不了他,于是卢兴放心跟了半天。
大约又一个时辰之后,他终于等到了车队停下休整,中间那辆最大的马车上下来一个人,看身形一个年轻男子,头上戴着斗笠,轻纱垂落下来,蒙住了脸。
卢兴心中起了一点怀疑,便下了马,鬼鬼祟祟地凑了上去,亦步亦趋地保持着一个刚好能看见的距离,他看见这年轻男子身边的仆人侍从动作多少都有点笨拙,没有一个像是习武之人,而且都是粗布麻衣,十几个男女都是平平无奇的模样,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有个侍女给那年轻男子递了一个水壶,男子自然而然地将那蒙面的斗笠摘了下来,似是“无意”之间往卢兴躲藏的方向看了一眼。
卢兴措不及防,冷汗都下来了,猛地往后一躲,而后他清楚地看见,那年轻男子神色冷淡,一双狭长好看的丹凤眼,骨相有些凌厉,唇色浅淡,一副略显薄情寡义的俊美容颜。
他曾经跟在慕容清身边,对离阳王有过一面之缘,记住了那个人的长相,正是眼前这个年轻男子的模样,没有任何分别。
卢兴彻底松了口气,不愿意再继续打草惊蛇,在原地等到车队继续往南,没有任何转圜之意地一路南下,才放了心,折返回了京城。
那离阳王车队旁若无人地继续前进着,马车上的人撩开帘子,往后看了一眼,片刻后,那“年轻男子”缓缓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了下来,露出了一张女子平和温柔的脸。
旁边立刻有个家仆行动矫健地飞身上前,禀报道:“青禾大人,那尾随的家伙已经走了,我们是否还要沿着原路走?”
青禾神色淡淡道:“继续往南便好,我们原本的行程就是南下,替大帅和离阳王殿下查北燕人的,给我一副纸笔,我送个信出去。”
薛冲自十二三岁的时候便开始为凤屠军做一些跑腿的活,哥哥薛峰又是霍缨的心腹,多少是了解凤屠军的,但是听到蔺央这么一问,他却有些犯难。
“大帅既然不知道此事,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当然不会了解太多。”他摇摇头,“我只知道二十多年前,老侯爷带尚未成形的凤屠军打的那一仗尤其惨烈,乃至于用了足足十二年的时间来休养生息。”
二十多年前老侯爷也还年轻气盛,蔺央想了想,问道:“那我换一个问法,士明兄,十年前那一仗,既然北燕太子蔺铭懿也用兵如神,他为什么会输?”
薛冲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这是什么问题,大梁人打自己的仗,哪有质疑自家人能不能赢的道理,这未免有一点……
但蔺央毕竟问了,他也不好打马虎眼,只好斟酌着道:“我大梁毕竟国富民强,北燕再怎么样也只是边陲之地,打起来毕竟是耗不起的,蔺铭懿虽然天纵奇才,但其妻子毕竟是太安殿下……”
这番解释当然是不足以让蔺央相信的,他沉默了半晌,两人之间的气氛骤然沉寂了下去,又走了一会儿,蔺央忽然抬起头,放慢了速度,喊了一声:“士明兄等一下。”
薛冲也停了下来,好奇地望过去,看见蔺央一抬手,半空中有只鸽子盘旋着落了下来,落在了他手上,蔺央从鸽子腿上拿下来一个信筒,拆了开来。
他仔细看了一遍信,便收了起来,放走了鸽子:“是凤屠暗卫的信,青禾他们已经瞒过了太子的耳目,安全南下了,倘若不出意外,我们也安全了。”
薛冲意外道:“太子殿下……为什么要派耳目跟踪我们?”
蔺央看了他一眼,便知道这位虽然也读了书,但对人心争斗的险恶程度还知之甚少,笑了笑:“三殿下身死,太子殿下已是稳坐大权,可惜凭空多了我这么一个眼中钉,陛下觉得亏欠于我,封了这么一个郡王封号,说不定还会看在太安殿下的美名重用于我,你说太子看我顺不顺眼?”
他这话说的半真半假,薛冲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有些目瞪口呆,随即却看见蔺央夹了一下马腹,突然加快了速度飞驰而去,他连忙紧随而上:“公子等等我!”
凤屠北上的大军之中,巧儿无声无息地坐在马车之中,听着外面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