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她听见马车车厢被谁敲了两下,狐疑地拉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了霍缨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巧儿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侯爷有何吩咐?”
霍缨骑着马和她的马车并行,两人一内一外对视着,景象看着颇有几分其乐融融,但只有局中人才知道紧张之处,旁边跟着的几个凤屠军下属见状自觉退远了一点,留给二人讲话的空间。
“慕容清派人跟了我们一段,一开始还怀疑这辆马车上到底是什么人。”霍缨气定神闲道,“我已经准备好了说法,若是他真的起疑心,便说是我的军师染了风寒,不方便骑马。”
巧儿沉默了片刻,似乎还是没明白霍缨为什么对她讲这个:“……多谢侯爷保护,小女子这条命算是侯爷救的,不知可否问问侯爷,若是醉春楼的人发觉我不见了,又当如何?”
霍缨道:“这好说,我已经用重金封了醉春楼掌柜的口,出了三倍为你赎身的银两,若是有人来问,也只会说你因病回乡,无法再登台了。”
至于时间上么……她与霍缨离京的时间差不多,固然可疑,但是一来她不是每天都需要登台,等到有人注意到的时候,已然过去数日,再加上也并没有那么多人会把她和霍侯爷联系起来,因此大体是没有破绽的。
“侯爷好缜密的计划。”巧儿有些苍白地朝她笑了笑,“既然如此,小女子这条命便是侯爷的了,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侯爷尽管差遣。”
行军赶路一路上辛苦非常,她心中有畏惧,因此始终不敢往外面看一眼,一日三餐都有凤屠军的将士替她将食盒送进来,她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觉得一切时间都暂停了。
巧儿甚至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多久,如果不是今天霍缨主动找她,她可能当真就要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了。
霍缨看了她一眼,只道:“前面三十里,便是西北翼城了。”
巧儿愣了一下,猛然抬起头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若是感激的话,她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可是……
“到了以后,姑娘可以自行离开,马车夫会将你送入城,我这里有一些银两,姑娘拿好。”霍缨将一个不起眼的布包递给她,“报答之事不必多提,你我算是交个朋友,姑娘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和线索,可以写信给北疆驻地。”
她交代的干脆利落,也确实没有其他的意思,说完以后,便自顾自策马上前,转到了队伍最前方,巧儿看着她的背影,良久之后才放下帘幕,重新坐进了车厢中。
霍缨回到大军前方之后,薛峰让出了一些位置,笑着道:“大帅果真是重情重义,有老侯爷的风采,对一个艺伎竟然如此仁至义尽。”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霍缨瞥了他一眼:“挖苦我呢?”
薛峰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属下岂敢。”
临近西北边境,朔风愈发寒冷刺骨,比起京城更甚,翼城并不富庶,也是贫苦之地,此处再看不见京城的大千繁华,时过境迁一般,恍如隔世。
再过个两三天便可以到北疆驻地了,她已经提前探听了一些消息,预备亲自带人深入一番北境荒原,只是她心中仍然记挂着蔺央。
这个小兔崽子心倒是大,这么多天只给她来了一封信,还只说了三言两语,末尾附上了一句半酸不苦的“日日思君不见君,望盼阿姐挂念”,让她很有一点哭笑不得的意思。
送走了巧儿以后,凤屠大军的行进速度又快了一些,远远看去如同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给人以浓重的压迫感。
蔺央几乎是和霍缨同一时间到了北边,只是他们走的路完全不相同,因此没能打个照面。
两人在西北一座小城中的驿站里住了下来,顺便换马,薛冲看着蔺央在黄昏时分坐在桌边写信,看他绞尽脑汁地写了又改改了又写,眨眼间用废了好几页纸,便猜出来了他是写给谁。
薛冲:“公子莫非是有要紧事要告诉大帅,不知道怎么开口吗?”
蔺央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要是有要紧事就不会这么婆婆妈妈了,叹道:“是家信,只是不知从何说起罢了,先前六年多,我怕她觉得我烦觉得我不听话,而且路途遥远,便没有给她写过信,如今想她了,却无话好说。”
实在是造化弄人。
薛冲有些发愣。
世人皆知霍家姐弟并非亲生姐弟,在他的印象里,蔺央向来对人十分冷淡,只要是和他不熟的人,他一概是能拒绝就拒绝,最多就是客气一两句,可是现在提到霍缨,这年轻人却局促地闭上眼,耳根泛红。
薛冲对这种事情不大有经验,不晓得这是一种什么感情,挠了挠头:“公子若是担心大帅,写信去问候她一下便是,公子的信,想必大帅是能收到的。”
蔺央闻言有些出神,他打开窗帘看向窗外,此时已是傍晚时分,金乌西沉,这个西北小城简陋贫瘠,人人都是普通老百姓,没有权贵之争也没有莺歌燕舞,出奇地宁静。
蔺央心想:倘若有一天,阿缨不再当什么将军,也不做什么信阳侯,我们就在西北落脚也罢,虽然清苦了一点,可好歹也安静,京城那鬼地方实在是太聒噪了。
他写完信,唤来鸽子将信送了出去,站起来看向薛冲:“士明兄,准备一下,这两天我们到了北疆以后,便出去看看。”
“出去……?什么意思,公子,我们不去找大帅汇合吗?”薛冲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却看见蔺央狐狸似的朝他笑了笑。
蔺央道:“若是我一开始就打算和阿姐一起去西北驻地,又何必和她兵分两路,躲人耳目只是一方面,这是我的说辞罢了,我们先去查那柳启铮柳先生的失踪一事,我不信他是平白无故被仇家暗算了。”
薛冲震惊了,这位爷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怪不得都能把大帅气成那样,他语无伦次道:“公子的意思是……咱们不告诉大帅?”
“也不是我想这么干的,士明兄,体谅我一下。”蔺央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我若是真去西北驻地,阿缨肯定不会让我插手此事,说不定天天把我摁在营帐里不让我出去,那我怎么达成我的目的?只能先斩后奏了。”
薛冲:“……”话是这么说,但是好一个先斩后奏。
他无暇去注意蔺央对霍缨的称呼,更加语无伦次了:“您什么目的?”
蔺央这一次倒是没想瞒着他:“除了查柳大人的事,我自然还有自己的事情想做,我的生父既然是北燕人,那我的来处自然也在北燕,我人生前十三年的事情我几乎一概不记得,还有这奇怪的眼疾……我想深入北境荒原,找一找答案。”
薛冲几乎无言以对了。
这岂止是胆大包天,在这个多事之秋下,简直是不知死活了,他瞬间明白为什么刚才蔺央写个信要纠结那么久的,原来是做贼心虚!
蔺央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坦然朝他一笑,指了指窗外:“士明兄大概有所不知,这个小镇子便是十年前,阿姐捡到我的地方,十年前战火差点把此地毁于一旦,现在已经基本上重建了。”
同时,这里也是离北境荒原最近的地方,过不了十几里路,便是大梁国境之外,再往北便是蛮族无数邻国,还有虎视眈眈盘踞北方的北燕。
狂风卷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在夜幕中落下幽微的烛火,仿佛一夜间大雪初霁,漫山遍野都是无穷尽的风雪。
“怪不得公子要选这里的驿站,我还以为您在这里有什么熟人呢。”薛冲打了个哈哈,觉得哪里不对劲,“不过要从什么地方查起呢?我们人生地不熟的……”
蔺央神色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冷淡和疏离,随口道:“提前说好了,士明兄现在和我是一条绳的蚂蚱,不要想着给阿姐通风报信了,否则……后果你是知道的。”
薛冲:“……”
这到底是个什么差事,他现在感觉自己进退维谷,横竖都要脑袋不保了。
三天多以后,霍缨到了北疆驻地,重新将防务整饬了一番,空闲的时候她随口问了一句有没有信件,一个侍卫便将一封家信交给了她,道:“这是离阳王殿下给大帅的。”
霍缨正寻思着问一问蔺央什么时候到西北,要设法将他带到北疆驻地之中,结果打开信一看,那小子竟然说自己离西北边疆还有三百里,她并未意识到蔺央没有跟她说实话,心说真是不知道这么多天他都走到哪里去了。
蔺央在信中让她不要惦记自己,他心中有数,不久后就来找她。
霍缨一时之间别无他法,只好作罢,随即召来了几位北境将领,打算询问这段时间以来北疆诸位芳邻和荒原中流匪的情况。
如果有心之人刻意观察一番,便能发现霍缨此时身边的亲卫几乎与六年前完全不同,堪称是经历了一番大换血,六年前的熟面孔几乎一个不落地全部消失了。
普通人和一般的凤屠战士可能不会知晓,唯有薛峰、姜戎和军师这样的心腹才清楚,六年前的那次半途截杀有了结果之后,霍缨便着手了一场内部的排查,名义上是整军,实际上则是清查细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