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王羲之就在东院,郗璿心里不由的砰砰直跳,想要逃避却又隐隐有些期待,十分矛盾。
郗父和王导走在前面,聊天的聊天,说笑的说笑,其余王氏子弟规规矩矩跟在后面。
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唯有走在她旁边的任雨十分敏锐的注意到了,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走了太多路有些累了?
郗璿连忙平复心绪,悄声说了声无事。
相比于西院,东院更像是少年人们的天下。
王氏的书院设在东院,除了王氏的子弟,也有其他家族的小辈。
一路走来,都是年轻且鲜活的面孔,时不时地,还能听见朗朗读书声,东院不像是家宅,倒像是某个书香四溢的学府圣地。
因为郗璿女扮男装,像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虽是小厮,但模样好看,唇红齿白。
因此,有胆子大的偷偷将手帕荷包等物塞进她手里。
郗璿哭笑不得。
这个时期,士庶最忌通婚,只有门第相当的人家才会通婚,带有一定的政治目的。
只当他们少年心性。
郗愔看见了,在一旁偷着乐,但笑着笑着,也有几个少女将荷包丢进他怀里。
他下意识以为是偷袭,结果拿到手里一看,傻了眼。
他平常打交道最多的是同龄的男子,就算是有女子也大多是规矩的、内敛的,极少遇见如此奔放的女子。
顿时面红脖子粗。
小辈们的暗潮汹涌,走在前面的长辈并不清楚,因为中间隔着王家的子弟。而王家的子弟见怪不怪,在一旁偷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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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一条条蜿蜒的回廊,来到了树荫浓密的东院一角。
男男女女围成一团,叽叽喳喳的,由于人太多,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到来,仍在争执。
“我更喜欢庾公子的字,我觉得他的字更好些。笔力遒劲、神采飞动,富于动感,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雄浑之美。”
“逸少的字也不错啊,他的字或是有钟繇大师神韵,清婉流畅,或是有张芝大师的蓬勃大气,形态变化多端。”
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转头问旁边的年轻人:“逸少,那你自己说,你觉得是自己的字好,还是庾公子的好。”
这群人旁边讨论,少年则是十分悠闲,搬了个小榻在树荫下,单手支头侧卧,衣领略微有些松垮,手里拿着个胡饼,嘴里的食物还没有完全咽下。
他并不参与争执,置身其外,冷不防被人点了名,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啊”了一声。
他头发披散下来,若不是他眉眼深邃,长相风流倜傥,这一副邋里邋遢的模样,又要遭多少人埋汰了。
他便是王羲之。
管家紧赶慢赶,赶过来劝他好好收拾一下,他偏不听,还说他平时就这样,要是收拾得人模狗样的,岂不是骗了人家。
这下子好了,人来了,形象彻底丢了。
管家苦大仇深。
王羲之把口中的胡饼咽,道:“为何拿我的字和稚恭的比?我的字一看就比不上稚恭。别比了,比来比去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多睡点觉,养养精神。”
稚恭是庾翼的表字。
庾翼年少时的书法和王羲之不分上下[1],两人又是世家大族出生,关系不错。
两个年轻人关系甚笃,于书法之事上也是知己,没想到却被别人比来比去。
“你就是谦虚,平心而论,你的字哪里比不上他了?分明是不分伯仲。”
王羲之点头表示赞同,另一个女子却不干了,道:“分明是庾公子更好些。逸少这幅字虽好,但你没看见他笔力略有不足么?有些地方写得有些抖,分明是庾公子的更完美些。”
“那是因为逸少手受了伤,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我看你分明是少女心思,欣赏庾公子,偏袒他罢了。”
“你不要胡说,我哪有?你说不过我,便开始胡搅蛮缠。”
说着说着,几人争吵的方向又掉了个头,偏到了十万八千里。
而当事人王羲之却置若罔闻,他也有点一言难尽,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胡饼,又默默拿在嘴里啃,手中胡饼一瞬间不香了。
小辈们的事,王导很少管,没料到他们忽然吵起来,顿时十分尴尬,道:“将军别笑话,家里子嗣众多,难免会有些龃龉。”
郗父笑道:“不妨事,这些年轻人倒是真性情。哈哈哈……”
陈管家眼看势头不对,怕他们吵着吵着动起手来。外人在场,实在不能让人看笑话,连忙上前阻止。
王羲之本来吃着胡饼吃得好好的,见周围静了下来,回头看是有人来了,还是长辈,胡饼也不吃了,拉了拉身上的衣服,胡乱绑了头发,也跟着上前乖乖问安。
刚刚众人吵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他安安静静的,又一副邋遢的模样,显得十分突出。
所以,郗父一直盯着他看。
王羲之坦然自若,见郗父打量他,也任由他打量。
郗父问王导:“这位也是府上的公子么?”
王导道:“将军见笑了,他是我的侄子,名羲之,表字逸少。向来生性散漫,性子贪玩了些,并没有入仕,将军应当是第一次见他。”
郗父“哦”了一声,道:“我瞧着不错啊,长得端正,一手好字都有那么大的争议。那字一看就是下了苦功夫的,十年之内写不了这么好的字,王府的真的是人才济济啊。”
王导微笑,并不否认。
郗璿打量王羲之,见他状态良好,还能提笔写字,自然放下了心。
王羲之回望过来,且眼神中充满了疑惑和不解。
而郗璿怕自己暴露,连忙低下头,安安分分当个懂事的小厮。
郗父自从进了王府,每夸奖一个人,便留意郗璿的神情。
但从始至终,郗璿眼中只有欣赏,极少露出其他的情绪。而现在突然出现回避的眼神,不禁让郗父留意了起来。
观其字可知其人,和其他公子相比,这位叫逸少的青年看似懒散,却又有一股生机向上的韧劲,让人见之难忘。
他也颇为欣赏。
“逸少,过来见过郗将军。”王导:“刚才是不是有事啊,怎么没留在西院?”
王羲之面不改色扯谎道:“嗯,有事。”
陈管家眼观鼻鼻观心,心中腹诽不已,分明就是不想过去,偷偷躲了起来。
其他王氏子弟,要么是想做郗将军的女婿,要么想要入仕了,试图在郗将军面前混个脸熟,行个方便。
只有王羲之,二者都不想要,自然能躲则躲了。
而王羲之的父亲自从死了后,他那一支在家族中的地位一降再降,他没来,众人也懒得管。
郗父注意到王羲之绷带,问:“你这手是怎么伤的?”
王羲之行了一礼道:“谢将军关心,我前些日子不小心刮伤了,不过也好的差不多了,不必挂怀。”
郗父重复他的话:“前些日子?应该没有几天吧?”
王羲之乖乖应道:“是。”
他很是奇怪,他和郗将军对话,怎么郗将军说着说着,眼神落到了旁边小厮的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位清秀的小厮像是在那里见过,十分眼熟。
还有一点奇怪的是,他不是都躲了郗家的人,特地跑来了东院来了么,怎么还能碰见郗家的人?
不过,他也不担心郗将军瞧上他,王府有才有颜的青年众多,他又没有官职在身,郗将军铁定瞧不上他。
这么一想,他放下了心,更加自然了。
殊不知,他表现得越发自然、越发不在意,落在别人的眼中,已经变了样。郗父之觉得王羲之此人不卑不亢,自然得体。
郗父哈哈大笑,虽是对着王羲之笑,眼睛却是看向郗璿。
王导并不在乎郗父选谁做女婿,只要是王家的人就好,虽然刚刚一言不发,但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心中了然大半,猜测是相中了王羲之,心情很是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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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府待了一天,王导留他们一行人吃了晚饭,他们才坐着马车慢慢回去。
郗愔是少年人,好奇心盛,一上了马车便迫不及待地问:“姐,今天看了一天,有中意的么?不得不说王家人真多,有好些人我都不认识,要是你有喜欢的,我帮你去打听打听,看看人品值不值得信赖。”
郗父道:“这才见了第一面,急什么?”
又转向郗璿,装傻问:“璿儿,你觉得那个叫逸少的青年咋样?”
郗璿闻言一顿道:“父亲,我听闻他并没有什么官职,难道你不介意么?”
郗父摆手道:“官职不官职的倒是无所谓,这事好办,若是他上进,帮他引荐一下也未尝不可。况且,我选了王家,就要得罪庾家,官场上的事复杂得很,我夹在中间就得谨慎些。选个无官无职的女婿,庾家人见了,心里多少会舒服点。”
郗愔小大人般道:“他可以无官无职,但不能没有大志向,若是只知道贪图享乐,那和纨绔有什么区别,父亲,姐,你们可要擦亮眼睛。我倒是觉得始兴郡公家的次子不错。”
始兴郡公是王导在“王敦之乱”后得的封号,他说的人是王导的次子王恬。
郗愔和王恬关系不错,今天一下午都和他待在一起,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郗父好气道:“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郗愔气哼哼的,皱皱鼻子不说话了。
“父亲,我是说如果哈,如果女儿喜欢的那人他无心官场,一生只求闲散自由,父亲当如何?”郗璿犹豫问。
郗愔想要义愤填膺地说不行,郗父连忙打断,意味不明地说:“看来今天收货不错,也没有白跑一趟,算是已经定下来了啊。”
郗璿被戳破了心事,狡辩:“父亲,这事还早着呢?”
“要我说,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做人最重要的是品信如何,能在别人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想必也是个不错的人。好了,既然如此,那我找个时间跟那个王老头说,先把这事定下来。”郗父笑呵呵的。
所有人心知肚明,唯有郗愔一脸蒙,一路上一直在追问,其余两人嘴巴紧,怎么也不肯说,他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1] 《宣和书谱》称庾翼“善草隶,与王羲之并驰争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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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