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滴答声,成了这血腥洞穴里唯一的计时器。洞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已歇,只余下山涧奔腾的呜咽,如同巨兽在深谷中喘息。天光并未大亮,灰蒙蒙的晨雾弥漫进来,给洞内横陈的尸体和凝固的暗红血迹蒙上一层阴郁的纱。
陆子芩再次陷入昏沉,但这一次的昏睡,与之前的濒死挣扎截然不同。呼吸虽浅,却平稳了许多。胸膛规律的起伏,取代了那令人心胆俱裂的破碎风箱声。苏照棠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紧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松弛,排山倒海的疲惫瞬间将她吞没。她抱着膝盖,头枕在臂弯,竟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怀中药典和药杵的棱角,抵着心口,带来一丝冰冷的踏实感。
不知睡了多久,一种被注视的、芒刺在背的感觉,猛地将她从混沌中惊醒!
她倏地抬头,动作快得扯动了酸痛的脖颈。目光如电,瞬间锁定源头。
陆子芩醒了。
他就那么半倚着冰冷的岩壁,头微微侧着,一双眼睛正沉沉地望过来。不再是昨夜的混沌与狂乱,那双眼睛如同被寒潭水洗过,深邃、沉静,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审视猎物般的锐利。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也残留着青紫的痕迹,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刀锋般的冷硬气息,已随着意识的清醒而重新凝聚。他像一头重伤蛰伏的猛虎,即使虚弱,目光扫视间,依旧带着令人心悸的威压和洞悉一切的穿透力。那目光,缓缓扫过苏照棠狼狈的脸、褴褛的衣衫,最终落在她下意识护在胸前的蓝布包裹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苏照棠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反而微微挺直了脊背,迎视回去。洞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冰冷的滴水声和彼此细微的呼吸声。一种无声的较量在弥漫的晨雾与血腥气中悄然展开。
“是你救了我?”陆子芩的声音响起,嘶哑依旧,却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每一个字都敲在人心上。
“嗯。”苏照棠的回答简洁至极,声音因疲惫而有些沙哑。她指了指旁边地上散落的、沾着血污的草药残渣和撕碎的布条,“外伤处理过了,毒暂时压住。但没除根。”
陆子芩的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扫过,又落回自己胸腹间包扎得异常整齐、显然是费了心思的布条上。他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那层审视的冰壳似乎裂开了一丝极细微的缝隙,但很快又冻结如初。
“陆远。”他吐出一个名字,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行商。遇劫匪。” 目光紧紧锁住苏照棠的脸,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苏照棠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行商?遇劫匪?这拙劣的谎言,如同孩童的戏言。那些黑衣死尸精悍的装束、统一的制式武器,还有那枚刻着缠枝莲纹的腰牌……哪一样是寻常劫匪能有的?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哦”了一声,算是回应。
“你呢?”陆子芩追问,目光如鹰隼,带着无形的压力,“一个女子,为何在这等凶险之地?” 他的视线再次扫过她褴褛的衣衫和赤足上裹着的、渗出血迹的布条,那眼神仿佛在掂量一件可疑的器物。
苏照棠的心头瞬间掠过父亲被拖走的身影、忠叔佝偻堵住巷口的背影、贾世仁阴鸷的笑脸……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冰冷的表面下奔涌。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
“采药女。”她顿了顿,清晰地道出那个早已在心中咀嚼过千百遍的、承载着血海深仇的名字,“眉州苏照棠。”
“苏照棠……”陆子芩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仿佛这只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然而,就在苏照棠以为他毫无反应时,他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眸子深处,却有一丝极细微的锐光,如同暗夜中划过的流星,倏然闪过!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他的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
“昨夜……我说了什么?”他忽然问道,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是他醒来后,第一次流露出真正属于“人”的情绪——一种对失控的警惕。
苏照棠的心猛地一跳。来了!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复述:“‘枢密院’、‘密函’、‘内奸’、‘截杀’。” 每一个词,都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在寂静的洞穴中激起无形的涟漪。
陆子芩的脸色在灰蒙蒙的晨光中,似乎又白了一分。他下颌的线条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骤然掀起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浓重的杀机、被触及逆鳞的暴怒……种种激烈的情绪在他眼底翻滚、冲撞,最终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住,凝结成一层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寒冰!他死死盯着苏照棠,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她刺穿、冻结!
洞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血腥味混合着草药苦涩的气息,在两人无声的对峙中发酵。
“你……”陆子芩的声音如同从冰窖深处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听到了多少?”
苏照棠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杀意!那是经历过尸山血海、掌控生杀予夺之权才能淬炼出的冰冷气场!她的背脊瞬间绷直,每一根神经都拉响警报。但她没有退缩,反而向前微微倾身,将自己更清晰地置于他冰冷的目光之下。
“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到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将军。”
最后两个字,如同惊雷,在陆子芩耳边炸响!他瞳孔骤然收缩,身体虽然因重伤无法动弹,但那股瞬间爆发的凛冽气势,如同无形的风暴席卷整个洞穴!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苏照棠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无视那几乎要将她碾碎的威压,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反而更加锐利地迎向他眼中的风暴:
“腰牌。‘陈记内造’。”她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他竭力隐藏的核心,“我认得那纹路。”
她缓缓抬起手,没有去拿怀中的药杵,只是隔着粗布衣衫,轻轻按在心口的位置。那姿态,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她不仅知道,还握有同样的东西!
陆子芩眼中的风暴瞬间凝滞!震惊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碎了他眼中所有的杀意和伪装!他死死盯着苏照棠按在心口的手,仿佛能穿透那层粗布,看到下面那枚冰冷的、同样镌刻着缠枝莲纹的器物!那纹路,那徽记……绝不该出现在一个深山采药女的身上!
“你……究竟是谁?!”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浓重的审视,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行商“陆远”的伪装,在“将军”二字和“陈记内造”的徽记面前,彻底粉碎。
苏照棠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看着他因震惊而微微失血的脸色,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反而稍稍松了一分。赌对了!她迎着他震惊的目光,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冰冷的岩石上:
“一个和你一样,被‘陈记内造’四个字,逼得家破人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