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顺着岩缝滴落,砸在石洼里,发出单调空洞的回响。洞外,暴雨的喧嚣仿佛被厚重的血腥与草药气息隔绝,只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苏照棠靠着冰冷湿滑的岩壁,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着每一寸筋骨,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眨眼都像在对抗整个世界的引力。怀中药典和药杵坚硬的棱角隔着湿透的粗布,冰冷地硌着她,是唯一清醒的锚点。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混沌的刹那,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呻吟,猛地刺破了洞中的死寂!
苏照棠一个激灵,瞬间清醒,所有的疲惫被冰冷的警惕驱散。她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角落那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身影。
陆子芩的身体正在剧烈地抽搐!原本微弱起伏的胸膛此刻如同风箱般剧烈鼓动,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破碎刺耳的“嗬嗬”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撕裂!他沾满血污的脸上,肌肉扭曲痉挛,青紫色的嘴唇大大张开,却吸不进足够的空气,只有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混着血水滚落。那只未受伤的手死死抠抓着身下冰冷的岩石,指甲翻裂,留下道道带血的抓痕。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在窒息的边缘绝望挣扎。
剧毒反噬!外伤和感染引发的凶险高热,彻底引爆了潜伏在他脏腑深处的致命毒素!
苏照棠的心瞬间沉入冰窟。她扑到陆子芩身边,冰凉的手指再次搭上他滚烫如烙铁的脖颈。指尖下的脉搏狂乱得像脱缰的野马,毫无规律地撞击着她的指腹,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濒临崩断的脆弱!
“呃…嗬…枢…密…院…” 破碎的音节从他痉挛的喉间挤出,混杂着血沫,那双紧闭的眼睛在剧痛中猛地睁开一条缝隙!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混沌的血色和濒死的狂乱!他似乎在看着苏照棠,又似乎穿透了她,望向某个虚无的战场或仇敌。那眼神里的暴戾、不甘、绝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警惕,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苏照棠的眼帘。
“密函…内奸…截杀…” 他牙关紧咬,破碎的词语带着血腥气喷出,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绷到极限的弓弦,随即又重重摔落,更多的暗红血液从胸腹的伤口涌出,浸透了刚刚敷上的半边莲药泥。
不能让他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死在这个无人知晓的雨夜洞穴!苏照棠眼中瞬间燃起近乎凶狠的火焰。她不再犹豫,猛地扯下自己束发的乌木簪,长发如瀑散落也浑然不顾。簪尖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幽冷的光。
“得罪了!” 她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一手用力按住陆子芩剧烈抽搐的肩膀,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将乌木簪尖狠狠刺向他上唇与鼻尖之间的人中穴!同时,另一根手指灌注全身力气,狠狠掐向他虎口处的合谷穴!
这是父亲曾教过的,刺激昏迷濒死之人的救命急法!力道要狠,位置要准!
“呃啊——!” 陆子芩的身体如同被雷电击中,猛地向上弹起!剧痛强行撕开了窒息的深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那狂乱的心跳和窒息般的“嗬嗬”声竟奇迹般地稍稍平复了一丝!那双血红的、涣散的眼睛,短暂地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芒,带着野兽般的警惕和迷茫,死死地钉在苏照棠沾满血污的脸上。
“你是谁?!” 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冰冷的杀意。他仅存的那只手臂肌肉贲张,下意识地做出一个抓握的动作,仿佛要扼住眼前这个不明身份者的咽喉。即使重伤濒死,那刻入骨髓的军人本能和深入灵魂的警惕,依旧如同出鞘的利刃,寒光逼人。
苏照棠迎着他冰冷审视的目光,毫不退缩。她甚至微微前倾身体,让自己沾满雨水、血污和药泥的脸庞更清晰地暴露在他眼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洞外的风雨:“救你的人。不想死在这里,就闭嘴,省点力气!”
她的目光锐利如针,扫过他青紫的嘴唇和胸腹间再次渗血的伤口,语气冷硬如命令:“你中了剧毒,外伤感染,高热不退!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陆子芩死死地盯着她。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眸子深处,没有寻常女子的惊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一种……他看不懂的、燃烧的执念。她的脸上混合着少女的稚嫩与一种被血与火淬炼过的沉静,矛盾而奇异。胸腹伤口的剧痛和毒素侵蚀骨髓的冰冷撕扯着他的神智,但眼前这个陌生女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竟像一道冰冷的激流,短暂地冲散了他濒临崩溃的混乱。
“毒……” 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眼中的狂暴和杀意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更深的不甘。他微微阖上眼,不再挣扎,那只紧绷的手臂也颓然落下,仿佛默许了这唯一的生机。每一次呼吸依旧沉重而痛苦,但那股濒死的狂乱窒息感,确实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苏照棠心中微松,但丝毫不敢懈怠。这只是暂时的压制!她迅速查看伤口。半边莲和车前草的药泥被刚才的挣扎和涌出的血液冲散了不少,止血效果大打折扣。七叶重楼根茎的碎末对蛇虫毒有效,但对这种诡异的内腑剧毒,显然力有未逮。高烧依旧凶猛,他体内的火炉仍在疯狂燃烧。
目光在狭小的洞穴内快速逡巡。药篓里那点可怜的材料几乎耗尽。洞壁湿滑,苔藓丛生……等等!她的视线猛地定格在石壁渗水处上方,几丛依附在阴暗石缝里顽强生长的植物!
叶片细长如剑,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顶端开着极其细小的白色伞状花序!是柴胡!疏肝解郁,和解退热!虽然品相不佳,但此刻无异于救命稻草!旁边还有几簇叶片肥厚、边缘呈波浪状的墨绿色植物——大青叶!清热凉血,解毒利咽!
苏照棠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她不顾岩壁湿滑,手脚并用攀爬上去,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丛半枯的柴胡和新鲜的大青叶采下。回到陆子芩身边,她将柴胡的根茎部分用力嚼碎,混合着大青叶捣烂的汁液,再次敷在他胸腹最深的伤口上。这一次,她撕下自己仅剩相对干燥的里衣布条,用尽力气紧紧包扎,压迫止血。
“张嘴!” 她命令道,将嚼碎的柴胡根茎和大青叶汁混合着最后一点清水,不由分说地灌入陆子芩口中。苦涩辛辣的味道让他眉头紧锁,本能地想抗拒,但苏照棠的手异常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灌完药,她再次用蘸了冰冷雨水的布条,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脖颈和手臂。动作麻利,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在对待一件需要紧急处理的珍贵药材,而非一个活生生的、气息奄奄的男人。每一次触碰,都能感受到那具身体内部散发出的惊人热量和潜藏的、火山般的力量。这种力量感与他此刻的脆弱形成强烈的反差,让苏照棠心头莫名地悸动。
时间在冰冷的重复中流逝。洞外的暴雨似乎永无止境。苏照棠机械地重复着降温的动作,手臂早已酸麻得失去知觉。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紧绷中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几乎支撑不住的时候,指尖下,那滚烫的皮肤温度……似乎……退下去了一点点?她猛地一个激灵,凝神细察。没错!虽然依旧高热,但不再是那种灼人的滚烫!他原本破碎急促的呼吸,也变得稍微深沉、平稳了一些。紧锁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一线。
她屏住呼吸,轻轻拨开他被冷汗浸透、黏在额角的湿发,再次探查脉搏。指尖下,那狂乱的撞击感消失了,虽然依旧虚弱无力,但跳动变得……有了规律!虽然缓慢,却像重新找到了节奏的鼓点!
苏照棠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将她淹没。她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在地,这才感觉到自己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双腿也在微微颤抖。
她成功了。暂时,将这个濒死之人,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拖了回来!
目光落在陆子芩脸上。血污和泥浆被雨水和汗水冲刷掉了一些,露出冷硬如刀削般的下颌线条和高挺的鼻梁轮廓。即使在昏睡中,那眉宇间依旧凝结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重和刚毅。他胸口的起伏虽然微弱,却平稳了许多。
然而,苏照棠的心头却没有丝毫轻松。这只是暂时的喘息。外伤感染的风险依旧巨大,那诡异的青紫色嘴唇并未褪去,毒素只是被压制,远未清除。更可怕的是那些追杀者!他们绝不会轻易放弃!常婆婆离开前那声悲凉的叹息如同警钟,在耳边回响——“天大的祸事”、“沾不得”!
她将脸深深埋入冰冷的膝盖。怀中药典和药杵的棱角硌得生疼。父亲无声的嘶喊“账…药…福宁殿…”再次在脑海中炸响,与陆子芩破碎呓语中的“枢密院”、“密函”、“内奸”交织碰撞。
这个人,是钥匙,也是灾星。
救下他,如同在悬崖峭壁之上,握住了一把双刃的利剑。锋刃所指,或许是黑暗迷局的真相,但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
洞外的风雨声,此刻听来,如同无数追兵逼近的马蹄,踏碎这短暂的、血腥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