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五年的眉州城,春深如酿。岷江支流裹着雪山的寒气穿城而过,水汽氤氲,将整座城池浸润得如同浸在湿漉漉的青玉里。城南药市,正是最鼎沸的辰光。千百种草木精魂的气息在喧嚣人声中蒸腾、碰撞、交融——川穹的辛烈、半夏的燥苦、甘草的甘醇、沉香的厚重……霸道地织成一张无形巨网,将每一个踏入此间的人牢牢缚住,宣告着此地草木为王的法则。
“百草堂”的铺面不大,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在周遭鼎沸的市声中辟出一方清凉。乌木药柜顶天立地,无数小抽屉贴着泛黄却字迹清晰的药名签,沉默地吞吐着岁月的幽香。堂前,眉州药户苏文远正凝神铡制一批新到的川穹。他面容清癯,鬓角染霜,一双手却稳如磐石。锋利铡刀在他指间驯服起落,粗壮的根茎应声而裂,化作厚薄均匀的斜片,断面黄白,纹理分明,辛烈的香气无声弥漫。
“阿爹,”清越的嗓音打破专注。苏照棠捧着个青瓷大钵从内堂转出。十六七的年纪,靛蓝细布裙袄洗得半旧,一根乌木簪松松绾住青丝,露出光洁额头和一双沉静如古井深潭的眸子。她将大钵小心置于父亲手边长案,里面是刚炮制好的姜半夏,“火候您瞧瞧?”
苏文远停手,捻起一粒半夏细观其色,凑近鼻端深嗅其味,严肃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丝微澜:“甚好。姜汁浸润透骨,蒸晒火候也恰到好处,燥性大减,降逆止呕之效更著。棠儿这悟性,比爹当年强。”目光掠过女儿沉静的侧脸,欣慰与骄傲深藏眼底。
苏照棠唇角微弯,并未接话,只低头将切好的川穹片匀铺竹匾准备晾晒。眼风扫过柜台摊开的那本厚册——西北边军此次采买的军需订单。父亲昨夜灯下反复翻阅,眉心拧成的川字至今未散。她心细如发,早留意到父亲以朱笔在几味大宗药材的数量与价格旁,落下极细微的标记,状若尖钩,刺眼得很。
“阿爹,”她手上不停,声音轻缓,“这批军需……可有难处?”
苏文远面上笑意瞬间冻结,忧虑如浓墨洇开。他抓起订单,指尖重重戳在朱痕上:“岂止是难处!你看这防风,市价不过一百二十文一斤,订单却按一百八十文结算!止血的三七,数量虚报近三成!更别提那些以次充好的陈年旧货混杂其中……”他声音压得极低,压抑的怒火在喉间滚动,“这哪里是采办军需?分明是吸髓吮血的饕餮!是在掘大宋边关的根基!”
“啪!”簿册被他猛地合上,沉闷声响在寂静的药堂里格外刺耳。“午后,贾府的人又至。”他声音沉下去,疲惫如影随形,“还是为了那‘离魂散’。”
“离魂散?”苏照棠心尖一凛。这名字她只在父亲零星的叹息和家中几本残破的古方杂录里见过,乃是一种阴狠诡谲的**毒物,能乱人心智,蚀人神魂,早已被朝廷列为禁药,严禁民间持有。
“嗯。”苏文远面色凝重如山,“贾世仁不知从何处风闻,疑心我苏家祖上存有记载此毒的古方残篇,更揣测我私研出了廉价的替代方。几次三番派人来,软硬兼施,或强买,或迫我‘合作’。”他冷笑一声,眼中是读书人浸入骨髓的执拗,“我苏家世代行医制药,只求活人济世,岂能沾手这等阴鸷之物?更遑论将方子交予此等心术不正之徒!”
话音未落,店门外光线骤然一暗。一个身着酱紫色团花绸缎长袍、体态富硕的中年男子,在两名精悍随从簇拥下,大喇喇踱入。正是眉州药市巨擘,皇商贾世仁。他满面红光,未语先笑,那笑意却只浮在皮肉之上,眼底一片深潭寒冰。
“哟,苏老板,忙着呐?”贾世仁目光如刷子般在药堂里扫过,最终黏在苏文远手中的军需订单上,笑容更深,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如何?西北军需这块肥肉,单子你也过目了。只要苏老板点个头,按我贾某人的路子走,保你‘百草堂’日后财源滚滚,在这眉州药市,横着走也无人敢置喙!”他踱到苏文远跟前,声音压低,甜腻中裹着砒霜,“至于那‘离魂散’的小事……苏老板是明白人,何必守着死规矩?方子交出来,或你我联手,利润嘛,自然亏待不了你。”
平和清冽的药香瞬间被一股油腻的铜臭与隐晦的戾气冲淡。苏照棠悄然停手,无声地站到父亲身后半步,目光如针,刺向那不速之客。
苏文远挺直了微驼的脊背,直视贾世仁那双精光四射的眼,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钉凿入木:“贾员外抬爱。苏某行医制药,凭的是良心和手上功夫。虚抬价格,以次充好,克扣军需,此等事断不可为!至于‘离魂散’……”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出鞘短匕,“此乃朝廷明令禁止的阴毒之物,苏某家中绝无此方,更不敢沾染分毫!贾员外请回,此事休要再提!”
贾世仁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冻硬的猪油,瞬间碎裂剥落,只剩下一片阴沉的铁青。他死死剜着苏文远,眼中凶光吞吐,从牙缝里挤出毒蛇般的嘶嘶声:“好!好一个‘只凭良心’的苏文远!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且记住今日之言!” 他猛地一甩阔袖,绸缎摩擦发出刺耳声响,带着随从怒气冲冲摔门而去,厚重的门帘噼啪作响,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
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虽随人离去,药堂内却并未复归宁静。苏文远如同被抽去筋骨,颓然跌坐于身后木凳,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他沉默片刻,猛地起身,快步至柜台后,从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抽屉深处,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蓝布包裹、边角磨损的古旧药典。翻开,其中一页明显厚于他页。他拈起一支细若牛毫的墨笔,在页边空白处,以一种极其微小、状如初生草芽的独特符号,飞快记录下军需订单上的关键疑点。笔落,他迅速将药典藏回原处,仿佛那薄薄书页会灼伤指尖。
“棠儿,”他转身,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意,目光沉沉落在女儿年轻却已显山露水的坚毅脸庞上,“今夜……恐难安枕。这本药典,还有……”他疾步走到供奉药王孙思邈的神龛旁,从香炉底座下摸索出一枚三寸长短、通体乌沉、触手冰凉的药杵。杵尾,赫然镌着一个细微难辨、形似缠枝莲纹却又透出内廷特有规整气韵的徽记——“陈记内造”。“拿着!贴身藏好!无论发生何事,护住自己!切记!”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瞬间自苏照棠脚底窜上头顶,盘踞心间。她看着父亲眼中那份决绝如铁的托付,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接过药典与药杵,用一方素帕紧紧裹缠,塞入怀中衣襟深处。冰冷的棱角紧贴滚烫的肌肤,沉甸甸如同压上了一块命运的铁砧。
夜色如墨,沉沉泼洒,吞噬了眉州城白昼的喧嚣。三更梆子声遥遥传来,带着露水的寒气。白日里汹涌的药香被稀释,只剩下丝丝缕缕的苦涩,如同幽魂,固执地盘旋在“百草堂”死寂的院落上空。
骤然!
“砰!砰!砰!”粗暴的砸门声如同地狱的丧钟,悍然撕裂夜的死寂!紧接着是门栓断裂的刺耳哀鸣!沉重的木门被蛮力狠狠撞开,刺目的火把光芒如同嗜血的巨兽之眼,瞬间将小小的庭院照得亮如炼狱,那些在黑暗中默然生长的药草在强光下瑟缩着,无处遁形。
“奉州府钧令!捉拿通敌叛国重犯苏文远!闲杂人等,束手就擒!”一个皂隶服色、满脸横肉的班头厉声断喝,手中铁尺在跃动的火光下闪着森冷幽光。数十名如狼似虎的衙役手持刀枪棍棒,潮水般涌入,粗暴地踢翻晾晒药材的竹匾,砸碎紧闭的房门,器物碎裂声、粗暴的呵斥声、翻箱倒柜的哗啦声,交织成一片末日喧嚣。
砸门声初起的刹那,苏照棠已如惊弓之鸟,瞬间吹熄了房中豆大的灯火。借着窗外火把投射进来的凌乱、狰狞的光影,她将自己蜷缩进床榻与墙壁夹角最浓重的黑暗里,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苏文远!你勾结西夏细作,私贩朝廷禁药‘离魂散’,罪证确凿!还不束手就擒!”班头的咆哮在庭院中炸响,如同恶鬼的嘶嚎。
苏文远被两个衙役粗暴地从卧房拖拽而出,单薄的寝衣在撕扯中凌乱不堪,形容狼狈,眼神却依旧清亮如寒星,燃烧着悲愤的烈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苏文远一生悬壶,俯仰无愧天地!从未碰过那等阴鸷毒物!定是贾世仁那豺狼构陷!”
“哼!死到临头,还敢攀诬贾大官人?拿下!”班头狞笑着挥手。
混乱中,苏文远被死死按在冰冷的地上,粗糙的绳索深深勒入皮肉。就在被拖出院门前的电光石火间,他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一股力气,猛地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影,精准地投向女儿藏身的黑暗角落。嘴唇无声地急速开合,那口型在跳跃不定的火光中,带着血淋淋的绝望,异常清晰:
“账…药…福宁殿…”
“老匹夫,还敢作妖!”一声怒骂炸响,旁边一个衙役抬脚狠狠踹在苏文远背心。苏文远身体猛地一弓,如同被狂风折断的老竹,闷哼一声,头颅颓然垂下,再无声息。
“爹——!”苏照棠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那声撕裂心肺的呼喊硬生生堵死在喉咙深处,牙齿深深陷入下唇,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口腔。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只能透过泪水的屏障,眼睁睁看着父亲像一袋破败的沙土被拖走,消失在火光与黑暗交织的狰狞门外。
院子里狼藉遍地,抄家的衙役仍在疯狂翻找,粗鄙的喝骂与器物碎裂声不绝于耳。苏照棠浑身血液如同凝固,牙齿因极致的恐惧与滔天恨意而格格作响。怀中那药典和药杵坚硬的棱角,冰冷地硌着她,也带来一丝刺骨的清醒。不能哭!不能出声!绝不能落入魔爪!
就在这时,通往厨房的窄小后门处,传来几声细微到几不可闻的刮擦声,如同耗子磨牙——是家中那位沉默寡言、跛了一条腿的老仆忠叔!苏照棠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借着残破家具投下的扭曲阴影,手脚并用地向那声音的源头爬去。
后门虚掩着一道狭窄的缝隙,忠叔那张沟壑纵横、写满惊惶与决绝的脸在黑暗中一闪。苏照棠用尽全身力气挤了出去。忠叔枯瘦如柴的手一把攥住她冰凉的手腕,不由分说,拖着她便踉踉跄跄地扎进屋后那条堆满杂物、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漆黑死巷。
“快!姑娘!跑!往山里跑!”忠叔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带着哭腔,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向前狠狠一搡,“别回头!别管我!跑!永远别回来!”话音未落,他已猛地转身,用自己佝偻瘦小的身躯,死死堵住了那狭窄的巷口,像一块注定要被洪流碾碎的礁石。
前方,是深不见底、仿佛通往幽冥的黑暗。身后,是火光冲天、父亲被夺走的家,是忠叔那绝望却义无反顾的、单薄如纸的背影。苏照棠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了她所有安稳过往的混乱地狱,将“账…药…福宁殿…”几个字和父亲最后那绝望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魂最深处。她猛地转身,再无半分迟疑,一头撞进了前方冰冷刺骨、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之中。
夜风在耳边凄厉呼啸,如同万千怨鬼的恸哭。她赤着脚,在冰冷的碎石与黏腻的泥泞上亡命狂奔,足底的刺痛早已麻木。怀中的药典与那枚刻着“陈记内造”的药杵,紧贴着疯狂搏动的心脏,冰冷如铁,又滚烫似火。那是父亲以性命为代价交付的嘱托,是倾覆了她整个世界的滔天阴谋遗留下的唯一残骸,更是支撑着她在这无垠的绝望黑夜里,奔向渺茫生路的、唯一沉重而滚烫的锚。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将她单薄的身影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