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光吝啬地渗入鹰愁涧的浅洞,驱不散弥漫的血腥与草药混合的阴郁。陆子芩靠在冰冷的岩壁上,苏照棠那句“家破人亡”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钉入死寂的空气,也钉入他翻涌的心海。他深邃的眼眸中,震惊的波涛尚未平息,又被更复杂的漩涡搅动——审视、疑虑,以及一丝被命运强行捆绑的、冰冷的了然。他沉默着,那沉默本身便是一种沉重的回应,一种无声的确认:那条名为“陈记内造”的毒蛇,不仅噬咬了他,也缠绕上了眼前这个采药女的脖颈。
“此毒,”陆子芩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依旧,却带着一种沉入骨髓的凝重,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非寻常山野之物。”他微微阖眼,似乎在对抗体内肆虐的冰寒与灼热交织的剧痛,“名曰‘跗骨’,入血则蚀髓,高热引之则焚心。若无解药主材‘碧血灵芝’……” 他顿了顿,睁开眼,目光沉沉落在苏照棠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三日之内,脏腑尽溃。”
“碧血灵芝?”苏照棠心头一凛。这名字她在父亲药典的奇珍篇里见过,只寥寥数语:“生于绝壁,沐月华而生,其色如凝血,百年难觅,解奇毒圣品。” 她目光扫过陆子芩青紫未褪的唇色和胸腹间被布条紧裹、依旧隐隐渗出血迹的伤口,那伤口边缘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肿胀。高烧虽暂时退却,但毒素如同潜伏的毒蛇,随时会再次昂起致命的头颅。时间,是悬在两人头顶的利刃!
“在何处?”苏照棠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冷静。
陆子芩的目光投向洞外。暴雨初歇,但青城山依旧笼罩在浓重的湿雾之中,远处的峰峦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西北,断魂崖。”他吐出这个名字,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凶戾之气,“崖高百仞,其顶背阴处,或有此物踪迹。”他看向苏照棠,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单薄身体下的意志,“那里,亦是昨夜截杀我的凶徒,最可能设伏、守株待兔之地。”
断魂崖!苏照棠的心猛地一沉。那是青城山有名的绝地,飞鸟难度,猿猱愁攀!更遑论还有未知的凶徒可能潜伏在侧!这几乎是一条通往地狱的绝路!然而,目光触及陆子芩苍白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青紫,以及他眼底深处竭力压制的痛楚,她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被冰冷的决绝取代。
“知道了。”她只吐出三个字,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去采摘一株寻常的草药,而非赌上性命去闯龙潭虎穴。
她不再多言,起身走到洞口,拨开湿漉漉的藤蔓。洞外,湿冷的山风裹挟着浓雾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草木腐烂的气息。她解下背上那个沾满血污和泥泞的空药篓,将里面残留的、被血水浸透的几株七叶重楼和石菖蒲残枝倒掉——这些已无大用。她仔细检查着篓绳的牢固程度,又将腰间那把常婆婆给的、用来防身和挖药的短柄药锄紧了紧。冰冷的铁器触感让她心神稍定。
“你……”陆子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他看着洞口那个单薄却挺直的背影,长发随意用一根枯草束在脑后,粗布衣裤被晨雾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青涩却异常坚韧的轮廓。她正低头,用一根坚韧的藤蔓,仔细地将那把短柄药锄牢牢绑缚在篓绳上,动作专注而利落。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陆子芩心头——是难以置信的震动,是深陷险境拖累他人的沉重,更有一种被这孤绝勇气灼伤的……刺痛。
“我欠你一条命。”他最终只吐出这五个字,声音低沉,如同重锤落地,在寂静的洞穴里激起沉重的回响。这不是许诺,是陈述,是镌刻在军人骨血里的信条。
苏照棠绑缚药锄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听见。她只是最后紧了紧藤蔓的结,然后背起空篓,将篓绳深深勒进磨出厚茧的肩膀。她侧过脸,晨光透过藤蔓的缝隙,在她沾着泥点和细微血痕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没有看陆子芩,目光穿透浓雾,投向西北方向那片被云雾吞没的、狰狞的峰峦轮廓。
“活着。”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对陆子芩说,又像是对自己说,“等我回来。”
话音未落,她已弓身,如同敏捷的山猫,一头扎进了洞外翻涌的、冰冷刺骨的浓雾之中。那单薄的身影,瞬间被灰白色的混沌吞没,只留下洞口微微晃动的藤蔓和一片死寂。
陆子芩靠着冰冷的岩壁,目光死死盯着那空荡荡的洞口,仿佛要将那浓雾望穿。胸腔内,被强行压制的剧毒如同苏醒的毒龙,再次开始不安地搅动,带来一阵阵蚀骨钻心的冰寒与灼痛。他咬紧牙关,下颌绷出冷硬的线条。洞内弥漫的血腥味和自身伤口**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死亡迫近的阴影。然而,此刻占据他心神的,却是那消失在浓雾中的、决绝的背影。
时间,在死寂和剧痛的煎熬中,缓慢得如同凝滞的冰河。每一滴冰冷岩水的滴落,都像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陆子芩闭上眼,强迫自己凝神,对抗体内肆虐的毒素,同时调动残存的意志力,如同最精密的沙盘推演,在脑海中反复勾勒断魂崖的地势、可能设伏的地点、凶徒的惯用手段……每一个细节都关乎生死,关乎那个为他赴险的采药女能否生还。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更久。洞外的浓雾似乎淡薄了些许,能隐约看到近处嶙峋怪石的轮廓。死寂中,陆子芩紧闭的眼皮猛地一跳!他倏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射向洞外某个方向!
不是脚步声,而是风!风穿过特定形态的山岩缝隙,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呜咽般的异响!紧接着,是几声极短促、仿佛鸟雀受惊般的扑翅声,但细听之下,节奏却带着一种人为的刻意!
来了!陆子芩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取代了所有虚弱的痛楚!他身体无法动弹,但常年征战的本能让他的感知瞬间提升到极致。他屏住呼吸,如同一块毫无生息的岩石,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死死锁定洞外浓雾中那片声音传来的区域。
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浓雾如同有生命的帷幕,缓缓流动,遮掩着未知的杀机。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陆子芩的指尖,因用力抠入身下的岩石缝隙而微微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混合着冰冷的雾气。
突然!
一道极其模糊、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毫无征兆地从浓雾边缘一块凸起的巨岩后一闪而过!速度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瞬间暴露出的、紧身黑衣的一角和某种金属冷硬的反光,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陆子芩的视网膜上!
追兵!他们果然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循迹而至!而且,已经逼近洞口!
陆子芩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剧毒的侵蚀、重伤的虚弱,在这一刻被求生的本能和一种更强烈的、不能让她因自己而死的念头彻底压制!他死死盯着洞口藤蔓的缝隙,眼神锐利如刀,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她绝不能在此刻回来!绝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