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逍唤了声,才让顾晨回过神。进了池子,热水漫过周身,舒服的喟叹出声。
云逍跪在池边,手上拿着皂角,道:“主子,奴婢为你洗头发吧。”
顾晨靠着池边,头向后仰,道:“云逍,辛苦你了。”
云逍轻轻地拢着她的长发,道:“伺候主子怎会辛苦。这是奴婢该做的。”
顾晨放松了身体,道:“这都多少年了,我早就说过,你不用在我面前自称奴婢,也不用对我时刻恭谨。”
云逍轻声道:“主子就是主子,什么时候都是奴婢的主子。”
顾晨颇为无奈,换了话,小心翼翼的问道:“云逍,我头上有……有虱子吗?”她实在是难以启齿,活了十八年,再想到上一世,自己何曾长过虱子?
“没有,没有。主子放心吧。”
顾晨长松了一口气。
从征战北境开始,二人许久不曾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的说会话了。这一刻,仿佛回到了王府闺阁。
顾晨舒坦的闭上眼睛,道:“安生这几日应是累坏了,要不然也不会在阿笙那里睡着。”
云逍撇了一下嘴,道:“他那分明是偷奸耍滑。”
“你呀你,总是欺负安生,还总说他的不是。”
“奴婢那是替主子敲打他。主子也知道,他外面看着忠厚老实,其实滑头得很,还有野心。要不是看他对主子还算忠心,替主子挨过一刀,奴婢早就想打发了他。”
顾晨笑了,道:“这几年辛苦你了。”
“主子千万莫要如此说。这辈子能伺候主子,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别家主子对奴才轻则打骂,重则要了性命。主子却从未对奴婢说过一句重话,红过一次脸,还事事为奴婢考虑,半点没有把我当成奴才。”
“难得你会在我面前说‘我’了。”
云逍一时语塞,就听郡主道:“这浴池里的摆设,看着应是少了一些。”
“是,奴婢之前来准备的时候撤走了些东西,一切从简。”
云逍要用水冲洗头发,二人未再说下去。等洗好了,用簪子将郡主的长发盘在了头顶,又从案台下方拿来一把小椅,再将一方手帕卷在手中,道:“主子,奴婢为你擦背吧。”
顾晨坐在了小椅子上,有些窘迫的道:“擦背用点力气。”
云逍看着郡主背上和左胸口上的伤疤,心中一阵难过。
背上的伤是在攻打桦城的时候被蛮贼从背后砍伤,一刀从右肩直划到腰间,看着十分可怖。她到现在都记得,那日郡主被安生背回大帐,鲜血染红了衣裳,让她差点以为郡主不在了。幸好郡主开口说话,她才缓过口气。
阿笙确认未伤到筋骨,需要缝合包扎,再内服汤药,外敷金疮药。阿笙为郡主缝合伤口的时候,那一针针,一下下,是何等的疼呀。郡主咬着帕子,还是忍不住,嘶吼出声,看得她直抹眼泪。等照顾郡主睡下,出了大帐,瞧见了还穿着染血衣裳的安生。她去问了才知,混战之中,安生见郡主被伤到,立刻扑了过去,身上也挨了一刀。他衣裳上的血有郡主的,也有他的。因为担心郡主,他只让人简单包扎后就一直守在这里。便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云逍才真正的信任了安生。
一个月后,郡主的伤好了,却在后背上留下了一条犹如蜈蚣的疤痕,狰狞可怖。用了去疤痕的药膏,收效甚微。郡主毕竟是女子,哪个女子不爱美,她很是忧愁了一阵。郡主却是不甚在意,还反过来宽慰她。
云逍的视线移至郡主的左胸口上,那伤疤是在攻打阳城时,被城墙上的敌军射中留下的。那箭穿透了身子,离心脏不足三寸,着实凶险。多亏阿笙艺术高超,再加上悉心的照料,好一段时间郡主才算是好了。这次之后,几位将军只准郡主坐镇后方,这让她总算能稍稍放心了。
云逍偷偷擦了下眼角,低头专注的为郡主擦背。
顾晨知道自己身上的伤看着吓人,担心云逍又难过,便主动与她说话,道:“云逍,你说我现在身上和脸是两个颜色,看着是不是很难看?这可怎么办呀?”
云逍赶紧宽慰,道:“主子本来生的白嫩,这几年是因为日日奔波在外,风吹日晒的,又没有时间好生保养,脸上的皮肤才会稍微暗了一些。等回到京城,好生养一养就会好白回来的。”
顾晨看着前方,仿佛看到了战事结束的那么一天,叹道:“是啊,咱们要早些回京。”
等顾晨一身舒爽的走出浴池,已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一路无话的回到了屋子,顾晨让云逍下去休息,云逍不肯,坚持就在外间的榻上休息,随时听吩咐。顾晨拗不过,随她去了。
室内烛火已熄,顾晨躺在床上,沐浴后的疲乏让她昏昏欲睡。睡着前的那一刻还在想靳忠什么时候能回来。
三日后,顾晨已经完全恢复,又回到了灵堂。大将军府一切井井有条,驻扎在寒城的定北军更是军纪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早晚操练,不曾懈怠。
凛关大捷,北境光复,大军进入寒城后理应犒赏三军,大肆庆祝一番。然而,因为王爷薨逝,将士们面对这样的大胜却是异常苦涩。无人饮酒,无人吃肉,连平常相互插科打诨的情景都不再有。
在大周,怀朗军是唯一被允许将领与将士不进行轮换的军队,怀朗军的将士全都是由瑞王一手带出来的。一入怀朗军,至死都是怀朗军,大周的将士都以能够入选怀朗军为无上的荣耀。对于他们来说,瑞王薨逝比皇上驾崩还要让人难以接受。
全军依然处于戒严之中,将士们严守军纪,如常操练,可每个人都是惶惶不安,不知怀朗军的将来会如何。没有了瑞王,会由谁来接替他的位置。私下里无不感叹,若是明惠郡主是男子该有多好。不论是行军布阵,还是上阵杀敌,明惠郡主都丝毫不输于男子,在军中甚有威望。只可惜是女子之身,不能承继大将军之职。其他几位将军都是骁勇善战,军功无数,可没有了瑞王的血脉在,怀朗军还是怀朗军吗?怀朗军是先帝周太祖顾弘感念老王爷顾朗而建立的,从一开始便打上了瑞王的烙印。难道如今要更名改姓了?
庞将军看出了将士们的不安,心知如若大将军之事不能尽快确定下来,北齐之战恐有变数。
秦老将军的次子秦延就大将军之事多次询问其父,希望能给众将士一个说法,免得军心不稳。秦老将军什么都没透露,只说静待圣意。无奈之下,他找到兄长秦毅,将担忧说了出来。秦毅听后拍了拍他的肩,提醒他要稳重些,军中大事自有几位将军定夺。秦延见此也无法,只能等下去。
钱将军的麾下也试着问过几次,憨厚的钱将军愣是一个字也没有透露。
徐将军一如既往的满脸愁容,底下的人几次想开口,又憋了回去。想去找小徐将军探探口风,却见身高七尺的徐勉苦着一张脸蹲在地上薅草。众人傻了眼,没敢上前,散了散了。
王将军天天拉着儿子王武在城外跑马,整日的见不着人。
军营各处弥漫着不安,直到靳忠归来。
靳忠从寒城到京城,一路上轻装简行,日夜兼程,不知跑死了几匹马。当日他从宣德宫离开后,只休息了一日,便同传旨太监和礼部官员还有一队天元卫赶回寒城。天元卫乃是皇帝的御前侍卫,负责拱卫皇宫,守护天子。
一路上快马加鞭,但是多了这么些人,还有一辆马车装着圣旨,行进的速度势必慢了下来。随行的官员也知紧急,不敢耽误,却也比去时多耗费了些日子。靳忠心里还记挂着王爷的丧事,想着一定要在撤灵堂之前赶回去。
晌午时分,靳忠与礼部官员商议不吃晌午饭了,几人快马加鞭只需一个时辰便可到达寒城。礼部官员一听,便道不妥。迎接圣旨需按礼制提前准备,此处既然距离寒城不远,便应让人先行过去,着手准备。靳忠知道自己疏忽了,对自己的几个护卫低声嘱咐了两句,让他们陪同礼部官员先行前往寒城,其余人简单吃过晌午饭再继续赶路。
守城将士见到有朝廷官员前来,验明身份,打开了城门,立即带着人前往大将军府。
按礼,接圣旨要算吉时,可看着眼前的丧幡,哪里还有吉时可言。这礼部官员是个有脑子的,立即决定不提吉时之事。下马后便有士卒迎上前,待他说明来意,立即进去禀报,很快有人将他带至偏厅等候。他在偏厅饮了口茶,想了一下接旨的流程,挑挑拣拣的定了下来。
不多时,一个身穿斩衰的女子走了进来。斩衰,是男子逝去后,其子女所穿的服制。他当即反应过来是明惠郡主,马上跪地,行大礼,道:“下官刘明,参见明惠郡主殿下。”
顾晨声音沉稳的道:“刘大人请起。”
刘明依言起身,道:“谢殿下。”想到郡主还要为王爷守丧,不宜耽搁,直接道明来意,“殿下,宫里来的圣旨随后便道。下官先行前来是为了安排接旨的事宜。”
顾晨见他如此直接,便也不兜圈子,道:“刘大人有什么需要,但说无妨。”
刘明躬身,道:“下官以为,现在正值王爷的丧期,应一切从简。请殿下摆下香案,面朝东,迎接圣旨即可。”
顾晨多打量了他几眼,心想这人是个聪明的。又一想,担心以后有人拿此事做文章,参她个大不敬之罪。思及此,问道:“这样是否不妥?”
“并无不妥。礼法中有注明,可简之。在我朝已有先例可循,请殿下放心。”
顾晨观他举止恭敬,神色谨慎,言辞周全,再想到靳忠的护卫带过来的两个字,“成了”,便切实的放下了心。
“既如此,请刘大人在此稍作休息。”
刘明躬身应下。
按规矩摆好香案,几位将军也到齐了,外面刚好通传,“圣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