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点完随州城内余粮后,岑青云连夜行军,带着几百车从随州富户家中搜刮来的金银财帛,奔赴荆州。
她点了五百骁骑卫,将金银运至附近郡县换做粮食,特地下了军令:“若有人胆敢囤货居奇,奉孤诏令,格杀勿论。”
离荆州城越近,暴雨越大。
行至江陵县外,雨泄如注,洪水过境后,城中庐室漂毁殆尽,数百里复无烟火。
路旁到处可见百姓尸首,甚至有一家老小皆死尽的惨状。尸首堆聚在一起,被水泡得面目全非,但尚且能够看出死前的挣扎模样。
积水已没至战马膝间,水深难行,又恐辎重在水中倾覆,岑青云只得下令,放缓行军速度。
路旁杂草晃动,岑青云闭上眼,大雨瓢泼,轰鸣如擂鼓,她却好似听到了兵戈之声。
她勒马停在原地,褚仲明见状,亦示意全军戒备。
下一刻,一旁的草丛中蹦出数百山匪模样的贼人,为首那人骑着马,手里攥着一柄笨重铜锤,舞起来却虎虎生风。
贼匪直奔着岑青云而来,大喝道:“狗官!纳命来!”
岑青云神色丝毫未改,对着褚仲明道:“拿锤子的那个,留活口。”
言下之意便是,剩下其余诸匪,死伤不论。
贼匪虽熟悉地形,但不比骁骑熊渠众精锐英勇,不过片刻的功夫,便被尽数擒获。
那名持锤的匪首被褚仲明一枪挑至马下,口中仍骂个不休。
岑青云冷声道:“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劫朝廷的赈灾粮?”
那贼匪被压着跪在地上,啐了一口道:“赈灾粮?我呸!你们这些个黑心肝的狗贼,今日你爷爷我人虽败了,终究还是……”
岑青云皱着眉道:“把他胳膊卸了。”
褚仲明依言,断了贼首两只胳膊,贼首痛呼间,岑青云又道:“你若乖乖回话,孤尚能留你全尸。若再出秽语,孤便把你剁碎了喂狗。”
那贼首却是个铁硬的脾气,仍喝道:“早知你们这些个狗官,没一个是好东西!今日老子抢粮,是替天行道!大不了就是一死!纵使到了阴曹地府,你爷爷我也不会低头!”
岑青云的语气重了几分:“替天行道?你妄图私劫赈灾粮,竟还敢称自己是替天行道?真是好大的一张脸。”
她正欲让褚仲明剁死这贼首,身旁的崔池却道:“殿下且慢。”
崔池环顾了一圈,对岑青云道:“这些人或许并非是山寇,殿下莫要因一时气急,坏了大事。”
岑青云方才被怒意冲昏了头脑,此时听得崔池一句,方才缓和了几分,问道:“怎么说?”
崔池下马,捡起一旁地上的兵器,递到岑青云面前:“这些匪人所用兵器,大多是农具改造的,就连长□□箭,也都是废弃许久的旧时式样。”
“殿下不若将他们押至江陵县衙,待到细细审问之后,倘若他们真是罪无可恕,殿下再行定夺也不迟。”
岑青云接过崔池手中的铁锄,扔到一边,对褚仲明道:“捆紧些,若是跑走了一个,孤摘了你的人头祭旗。”
江陵县原是荆州府域内第一大县,如今官亭民舍尽数毁坏,凋敝不堪。
城东地势略高些的矮山处,依山扎了数十座棚屋,县令程士奇正指挥着县衙诸吏救治伤民。
岑青云的人马行至山脚下时,雨势暂歇,她看着满山民众,令褚仲明上前道:“江陵县令何在?”
程士奇远远瞧见岑氏旌旗,连滚带爬地跑到岑青云马前,涕泗横流:“臣,江陵县令程士奇,恭迎世子殿下!”
江陵县粮仓与万亩农田皆毁于洪水,城中半数青壮皆携家眷往他处奔命,所剩的皆是些老弱妇孺。
岑青云粗略算了算江陵县人口,拨了三十车粟米交给县衙诸吏,另派了三百熊渠卫协助衙役救治百姓。
山道湿滑难行,崔池虽处处留心,却因连日来体力不支,险些一脚踩空滚落。
岑青云在他身侧,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胳膊:“终于知道累了?”
先前任她如何追问,崔池都不肯言一句辛苦。
程士奇候在一旁,颇带着好奇地看着两人,却又畏惧岑青云,只顾着低头不语。
岑青云扶着崔池行至山顶,才放开他的胳膊,看了一眼程士奇,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此乃孤身边随侍的副将,一路奔波,难免辛苦了些。”
程士奇连忙跪地磕头道:“殿下神兵天降,实乃我江陵百姓的再造父母。”
岑青云看了一眼周遭棚屋,亲手扶起程士奇,道:“县令大义,危急之时仍不忘百姓,这才是真正的父母官。”
她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崔池,又道:“县令可有地方供孤歇脚?”
程士奇连忙将他们迎入最里处的棚屋,又吩咐衙役奉上热水巾帕。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褚仲明进屋,对岑青云道:“殿下,方才所擒贼首正在主帐之中,请殿下审问。”
岑青云步入帐内,瞥了一眼被麻绳捆作一团的贼首,行至案后坐下。
方才她已问过程士奇,这伙贼人并不是惯常作恶的流寇,而是因县城被毁后,实在无粮可食,才以打劫过路粮食为济的农户。
这也是为何江陵城中所剩的百户民众,在城中粮仓已空的境况下,竟能存活至今。
程士奇在岑青云面前,声泪俱下地为他们求情,声称他们从未打家劫舍行不轨之事,便是劫粮,也不过是劫过路的官员与富户。
岑青云冷笑了一声道:“劫富济贫便不算劫了?朝廷自周边郡府已派了数拨赈灾粮,焉知不是被他们尽数劫了去?”
她刚在棚屋内坐下,程士奇便差人送了热汤与吃食。
岑青云看了一眼案上的秕糠,怒道:“夔州府万石粳米,蕲州府万石粳米,怎么到了程县令的江陵城,就只剩下秕米糠皮?”
她一拍桌案:“私劫救命的赈灾粮,你竟还敢为他们求情!”
“你这个江陵县令的脑袋,难不成是铁打的!”
程士奇瘫倒在地上,泪湿青衫:“殿下若不信下官之言,下官此处有钦差使盖了官印的亲笔字据,上面写着朝廷所拨粮草,确确实实只有五百石秕糠。”
“若非如此,江陵城中的儿郎,又岂会做出杀人越货这般亡命行径?”
“殿下明鉴啊!”
经程士奇一番哭诉,岑青云看着面前的贼首,略收了些面上的杀意,问道:“程县令声称,你劫粮是为了救济城内百姓,是也不是?”
方才程士奇对她道,此贼首名唤徐禄,家中略有几亩薄田,是江陵县城中出了名的热心快肠。
他妻儿皆被洪水冲走,至今仍尸骨无踪,家中唯一所剩的老母,也为了给他省下几口粗糠,在几日前活活饿死了。
徐禄听得岑青云的问话,梗着脖子道:“你要杀便杀,爷爷我绝不求饶一句!”
岑青云将桌上砚台扔了过去,正砸在徐禄的脑袋上,肿起拳头大小的一个包:“孤问你话你就答!放他娘的什么狗屁!”
莫说堂下被捆着的徐禄,就连一旁的崔池都被惊到了。
他所认识的岑青云,向来是矜贵知礼的,从未有过此刻这般粗鲁气急的模样。
岑青云咬着牙:“江陵城中既有朝廷拨来的粮食,你又偏去劫孤的粮草做甚?”
此次荆楚二府的洪灾,因荆州郡内诸县地势更低,故而受灾更重。而荆州域内,又尤以石首县与枝江县灾情最为严峻。
故而岑青云所携的粮草,原该是直接送往石首与枝江二县的,他们行至半途,却因官道被泥沙所吞,无奈之下,只能借道江陵。
如今他们被江陵县的境况耽搁得越久,石首与枝江二县的形势就会越危急。
岑青云只盼着那五百带着金银财帛的骁骑卫,能早日带着换来的粮草,与身在石首县的郑行易汇合。
惧于岑青云的怒意,堂下的徐禄终于肯坦白道:“就是因为狗官层层盘剥,所以送来县中的才只有五百石秕糠。”
“秕糠那东西,便是连树皮草根都不如,狗彘尚且不吃。我若不去劫粮,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江陵县剩下百户皆饿死不成!”
他粗着嗓子:“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便是有杀头的死罪,也只管冲老子一个人来!莫要为难老子的那些个弟兄!”
岑青云又扔过去一卷竹简:“你他妈算谁的老子!”
徐禄顶着一脑袋包,仍不服道:“既做了事,便没有不敢认的道理!我只愿下辈子投胎做个游侠豪杰,把那些个狗官一刀一个全给剁了才痛快!”
眼见着岑青云又要将面前的茶盏扔出去,崔池连忙道:“殿下!”
如今江陵县内各种物事都短缺,便连她面前的茶盏,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出个豁口没那么大的,哪里禁得住她这样乱砸一通。
崔池坐在下首,对着徐禄道:“江陵县无粮,你此举也算是义举。只是国有法纪,若危难之时,人人都像你这般逞一时豪气,岂不是天下都要乱了套?”
徐禄瞧他一幅柔弱书生的模样,嗤笑道:“你懂个屁。我老娘死了之后,县令曾派我带着弟兄们去奉节县借粮。我与弟兄们却因掏不出买粮的钱,被奉节县令用大棍子打了出去。”
“你自然不知疾苦,难道要当人人都如你们一般锦衣玉食不成?你可知晓如今这时节,一斤粟米要花多少钱?”
崔池沉声道:“我知晓。”
“灾荒时节,一斤粟米能卖到十两纹银,一斤黍米八两。若是粳米,则要更贵些,须十一两半。”
十两纹银,已是这些农户辛勤耕作数年才能积攒所得了。
崔池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悲喜:“因为十年前定州干旱,我家中五口人,除了我,皆因无粮可食饿死了。”
帐中沉寂半晌,就在岑青云想要出言宽慰他的时候,崔池却看着徐禄道:“我说了,你此举是义举,我本无意指摘。当年定州城内若有你这样的人,我家中父母兄嫂便不会活活饿死。”
“但法不可违,你劫掠钱粮,对世子不敬,按照我朝律例,当受五十笞,徒三年。”
说罢,他看向坐在岑青云,岑青云欲言又止了半晌,挥了挥手,对褚仲明道:“把他拖下去,当着江陵众人的面,给我狠狠地打。”
她犹豫了片刻道:“至于徒刑,待孤思虑之后,再行定夺。”
直到外头传来行刑的声音,崔池才叹了一口气,对岑青云道:“殿下不该心软。”
这些时日,岑青云一直宣称崔池是府中幕僚,因郑行简兄弟皆有要务在身,故而才让他随侍军中。
幸而崔池果真万事皆通,哪处官道积水难行,哪处小径脚程最快,甚至连天何时阴雨何时降,他都能猜个**不离十。
岑青云对此好奇不已,只觉得他将万事都算得毫无错漏,竟比成姒那个整日捧着龟甲的神棍还准些。
她问崔池从何知晓的这些,崔池只笑道,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
久而久之,军中众人对他幕僚的身份坚信不疑,更是奉他为再世子房,钦服已极。
就连岑青云都会觉得,崔池当真是算无遗策,他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有时候话还没说出口,崔池便已知晓她心中筹谋。
便如此刻,她的犹豫又一次被崔池戳破。
岑青云道:“孤何时心软?只不过如今众事纷杂,待江陵县的事情一了,还须赶往其他县城,耽搁不得。”
人人皆道岑世子是冷面阎罗,军中令行禁止,向来说一不二。故而岑氏军军纪森然,攻无不克。
但只有崔池知晓,岑青云实则是个最易心软之人。
他看着岑青云,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
褚仲明行完五十笞刑,拿着血淋淋的木棍进了主帐,崔池才对岑青云道:“为恐流民争粮纷乱,殿下不若在江陵县休整两日,待到江陵县事务了了,再动身亦不迟。”
数日冒雨行军,纵然岑青云抗得住,众兵士也不是铁打的铜人,也该仔细休整一番。
岑青云对他所言,自是无有不依的,当即便发了原地整歇的军令。
因山上百姓众多,军中个个都是凶煞无比的汉子,恐惊到了妇孺,岑青云便命众人在山脚寻了地方扎营。
她身为主帅,自然是一人一帐。且因她素来不喜喧闹,不管是从前在军中还是如今,她的营帐都与旁人离得极远。
到了晚上,众人堆起篝火,烘烤着湿漉漉的盔甲和衣袍。
一群赤着上身的军汉里,惟有崔池一人裹着白袍,单薄瘦弱,格格不入。
他望向主帐的方向,对褚仲明道:“殿下呢?”
主帐内并无光亮,褚仲明不以为意道:“殿下最爱独来独往,想是嫌我们粗鲁,上山去寻程县令商讨政务了罢。”
如今雨虽停了,但下午众人下山时,遇上泥沙滚落,险些被困在半山。
崔池有些担心地道:“山路难行且险,我上山去寻殿下。”
感觉在崔池心里,劫掠钱粮算个球,对世子不敬才算大罪……
岑青云看起来很像会dirtytalk的那种(对不起这一张情节严肃我不该想这些我有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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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劫匪